杨毓面色微微泛红,垂着头,接过酒壶,仰头又灌了一口清香四溢的美酒,灿然笑道:“阿翁最爱翠涛,阿毓也自小便爱偷饮,倒是酒量比之一般人要好得多。得此美酒,怎能轻易放过?”她伸出小舌头,在唇边轻轻一勾,将溢出唇角的酒液舔了干净,那模样真如贪酒的小猫儿一般。
稽夜笑着道:“此番肆意一哭,可还觉得心间烦闷?”
杨毓微微福福身道:“畅快极了。”
王冲一笑,指着杨毓道:“听闻那位鸿儒孔老,曾评你似我辈中人,方才这震天动地的一哭,果然不假。”
杨毓面色有些泛红,笑道:“还要谢过诸公引导,否则,阿毓险些踏错。”她微微顿了顿,扬起头,面上带着些许的不悦,狡黠的道:“在座诸君怂恿之下,终于见了阿毓这丑妇丑态,可不就是我辈中人了?”她这话说的很自然,完全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王冲一怔,笑道:“你还真是半点也不谦虚。”
阮宗对着王冲翻个白眼,道:“难道你王冲愿结交那心思繁复的俗人?”说着,他转眼看向杨毓道:“士人皆该如此,再不许扭捏着。不过是俗人的见解,我辈中人,就该真性情。”
王冲平日里被这几人揶揄惯了,今日阮宗的话说的也是双关语,一说众人不愿结交俗人,暗指王冲俗物。
王冲面色一沉,整整华贵的衣襟,道:“阮公此言不错,却不该处处揶揄于我。”
阮宗继续对王冲白眼以对,道:“便因你是琅琊王氏子,便容不得人教训?”
一提这琅琊王氏,王冲脸色更红,僵持了一瞬间,王冲身子一歪,“嘭”的一声倒进了河中,河水被突然坠入的王冲溅起朵朵水花。
:“啊!”杨毓惊叫一声,挽起袖子,去拉近在咫尺的王冲。
却见王冲根本不理她,双臂一展,漾开水面。
:“王君会浮水?”杨毓转眸看向身后笑意盎然的众人。
刘伦笑着眯着眼道:“这竖子惯会如此,一语不合,便任性而为,无需担忧,顽够了他自会回来。”
杨毓这才放下心来,她扫视一眼舟上的众人,这些人个个气度非凡的世外之人,他们不羁、狂妄,被世人称赞追捧。杨毓目光转向稽夜,唇角不自觉的就笑了。这位举世闻名的大名士,自己竟有一日能与他同舟而游,畅谈山水。
杨毓缓缓的伸出莹白的小手,撩起清凉的河水,水花四溅,晶莹剔透,她转眸笑道:“我该抱琴来的。”
嵇夜扬唇而笑,起身进到舱里,阮容也随他进了舱,不过一会儿,二人再次出来。
嵇夜背着两把琴,递给杨毓一把通体漆黑的桐木七弦琴,自己则抱着一把焦尾琴。而阮容则抱着一把直颈琵琶。
杨毓惊喜了一下,双瞳不自觉的放大,清艳的小脸笑的开怀肆意,她扬手拨弄了一下琴弦。
琴弦撩拨过处,溢出悠扬的声音。
:“音色美,音调准。”杨毓笑着赞了一声,接着,她唇角扬起绝艳的弧度,素白丰腴的小手轻勾慢捻,一串如流水般的音色,溢满小小的画舫,荡漾到两岸的山林之间。
阮宗不禁有些惊讶,略微点头,轻声与嵇夜耳语道:“这女郎奏的是北派高山流水。”
王冲笑着道:“听闻北派高山流水,由《琴越》、《风摇竹林》、《鸾铃静夜》、《书越》四曲联奏,也称《四段锦》。从前听过一北方士人奏此曲,却不如阿毓奏的韵律典雅、余味隽永颇具伯雅的“高山巍巍,流水洋洋”之貌。”
嵇夜微微挑起眉,笑着道:“不知为何,总觉得此女之曲有我之韵。”
刘伦朗声一笑,道:“莫不是真是前世相识?”说完,他扬声大笑,合着杨毓的曲吟唱道:“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刘伦虽相貌粗鄙,但为人豪迈,胸襟开阔,这疏疏朗朗,随性而发的吟唱,让这曲《高山流水》多了几分疏放不羁。
嵇夜摇摇头,面色爽朗清举,指间一触琴弦,是以和上杨毓的琴声。杨毓的琴声以虚音移指换音,韵律时隐时现,犹如高山之巅,云雾缭绕,神乎其技。
嵇夜的琴声泛音清澈,活泼灵动,其韵悠悠洋洋,俨若行云流水,众人闭目倾听,只觉得高山环绕,流水清灵,仿佛置身高山流水之中,这样完美的合奏,世间再无人能有此绝唱。
杨毓心间欢喜着,指间的乐曲也随着心境的变化而豁然开朗,她指尖一转,已“滚”、“拂”之指法奏乐,曲调转而现出如蛟龙腾飞九天,山水奔腾之音。
☆、第一百九十四章 清风临耳
阮宗顿觉妙不可言,本想待杨毓与嵇夜奏完这一曲再以奏一曲琵琶,可此时,他再不能待一时半刻,他竖抱直颈琵琶,左手按弦,右手五指弹奏,琵琶音色如两玉相击,在两把七弦琴胶着相应之时,突入这一缕轻音,将这曲奏的更加玄妙。
阮宗的琵琶奏的慢而不断,快而不乱,雅正之音,音不过高,节不过促,闲适、幽雅的让人如漫步云端。
两把琴,一把琵琶,互相交应,却又不躲任何一方的光彩,漾漾荡荡,叫这泛舟之间即兴所奏,由心而发的乐声绵绵长长,激越而不霸道、悠远而妙趣横生。
一挑、一揉、一弹、一拂包含着对生的期盼,对道的观摩,对自然的崇敬。
这时,远处浮水的王冲缓缓的游了回来,他浑身湿透着,衣襟微微敞开,双臂有力的把住船身,双臂一撑,翻进了船中。
王冲脸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也不擦,索性直接将外衫脱了下来,敞开衣襟,任由暖风习习吹过,似觉得很舒爽的模样,面颊微微泛红着。
岸边,数驾牛车已跟了河中的画舫许久,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画舫上众人相视大笑。
行在最前头的牛车中,一青年郎君挑开帘幕,伸出头,朗声笑道:“舟上君子可愿下舟同饮?”
杨毓转眸看去,竟然是谢元清。
嵇夜微微蹙眉,对王冲道:“又一俗物来败人意。”
王冲毫不在意的一笑,转身对谢元清拱手行礼,笑道:“改日再与谢氏郎君共饮。”
谢元清微微蹙眉,未想到这竹林七贤宁愿与杨毓那女郎泛舟同游,甚至于共奏妙曲,却拒绝自己的邀请,说他们狂傲,他们确实是以狂著称,以大才称贤。
想到此处,谢元清对王冲略一拱手,转而对杨毓道:“谢某与女郎真真有缘,才能处处相逢。”
杨毓略一抿唇,扬起清艳笑容道:“世间之事皆是因缘际会。”
杨毓说,不仅与他有缘,这世间发生的一切皆是缘,有何奇怪?
谢元清唇角微挑,又对众人拱拱手道:“那便有缘再会。”他回到车内,转眸看向身侧的司马安,略垂头道:“陛下,臣有负陛下期望。”
司马安扬起温和的笑意,透过朦胧的帷幕,看着外间渐行渐远的画舫,略微沉吟一瞬,接着道:“近来士族对皇室不满之心越重,若那七人皆能入朝,能缓和皇族与士族的气氛吧?”
他说完这话,眸子定了定,踌躇一瞬,接着道:“如何能说服他们呢?”
谢元清垂着头,心中暗自撇嘴,那几人,除却王冲出身高贵,早已入仕,只有向期在太学院任夫子。嵇夜不屑权贵,阮宗任性不羁,刘伦嗜酒如命,山源鄙视富贵,阮容无视繁文缛节,这样的人会放下身段入朝为官?司马安言下之意分明是要自己去说服,可这无半分把握的事,他真的要做?
后面传来吴侬软语吟唱着淮水风月,软的让人心碎,那是谢南笙在唱歌。
谢南笙本就生的貌美若仙,且颇具才名,却偏偏相中王靖之那高傲至极的人,如今王氏在朝堂中重掌大权,若王谢联姻,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谢元清略微沉吟一瞬,笑着道:“陛下可见那杨氏女郎?”
司马安的确见到杨毓与七贤同舟,也的确对这女郎有些兴趣,可她是王靖之亲口承认的卿卿。他略微偏头看向谢元朗笑道:“杨毓虽出身低微,却是不凡。”
听闻司马安语气中毫不掩饰的赞赏,谢元清心间一动,笑着道:“此女的确非池中之物,若能与陛下成就良缘。”他略微沉吟一瞬,似豁然开朗的惊喜道:“北地士族与南方士族相处不融洽之事,也能因陛下垂青北方低等士族之女而不攻自破!”他的目光亮而真,让司马安顿了一顿。
谢元清这句话说到了司马安心里,他虽然心中兴趣大起,面上却似升起冰霜,冷声道:“那是王靖之早已定下之人,我怎能夺臣下之爱?”
谢元清略微沉吟一瞬,变坐为跪,双手抱拳道:“陛下,臣绝无陷陛下于不义之心,杨氏女郎贤名远播,且与七贤交好,若陛下将她封为妃嫔,不但缓和南北士族关系,说不定还能招揽七贤入朝,臣下拳拳心意,全为今上。”说到最后,谢元清那一身清隽已然几近死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