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见邱永到来,顿时有了主心骨似的,围上前来。
一士人道:“邱公,这可如何是好?”
邱永摆摆手道:“稍安毋躁,待我见过王再行判断。”说着,他不再理身前众人,一甩衣袖,进了门。
室内燃着浓郁的熏香,呛的邱永不禁皱眉,只见一巫正口中念念有词的,在九江王华贵的睡榻边手舞足蹈。另一侧,数名医者围成一圈,激烈的讨论着,许是怕打扰巫,声音压的极低。九江王仰卧在睡榻上,双目浮肿,眼底泛青,面色苍白一片,额头上汗珠豆大。
邱永上前几步,低低的唤道:“王?”
九江王缓缓张开双目,一双笑眼溢出怨毒愤怒,似毒蛇一般的光芒,他张张嘴,舌根硬的无法成言,只能“呜呜”的叫着。因口不能言,九江王胸中气愤又焦急,目呲欲裂的看着邱永,手指着外头。
邱永疑惑,上前一步道:“王想说甚?”
九江王咬着牙,鼻翼因喘着粗气而起伏着,只能微微抬起的胳膊指着外间的美人,却见邱永的神情愈加疑惑,他急的将手微微握拳,捶打着睡榻。
说是捶打,九江王现下哪里还有力气,不过是上下迟缓的拍打榻侧。
邱永顺着九江王手指的方向看向外间,面色微凝道:“王先行歇息,待邱永问过医者王病情究竟如何。”
九江王面色一凝,似乎听了邱永的话觉得很感动,口中“呜呜”的叫唤着,肥硕的头微微点了点。
邱永面色一如既往的恭敬,拱手施礼后,走到一边。
:“邱公。”医者纷纷对邱永拱手行礼,由心而发尊敬的模样已不需多做描绘。
邱永凝眉道:“王病情究竟如何?”
一听这句话,医者纷纷摇头,为首的医者年岁大概四十,鬓角微斑,低声道:“王于男女之事不知节制,年事已高,体型过臃,皆是引发症状的缘由。如今保住一命已是大幸。”他欲言又止。
邱永听闻这番说辞,反倒是眉心微微舒展,复又问道:“能活命便好。”他停顿一瞬,接着问:“不知王还是否能恢复?”
医者摇头,慎重的道:“恐怕下半生皆要在榻上度日尔,且口不能言,事事皆需人照料啊。”
邱永眉头颤动一分,沉默了一瞬,他转眸看向九江王,面色微沉的回到九江王榻边。
九江王目光一直追随着邱永,医者口中之言也尽数听到耳中,他愤怒又悲哀,突见邱永来到榻前,不由得心中一沉,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一丝畏惧。
只见邱永站在九江王榻边,往日那习惯弯曲的腰背,却在此时挺直着。那股自内而外不自觉倾泻出的清高让就九江王恍然,这还是往日那个邱永?
九江王眸光中尽是惊惧,口中“啊啊”的叫唤着。
医者们纷纷转眸看向那边,谁也未想到。正在此刻,邱永双膝跪地,他目光诚挚的看着九江王,慎之又重的道:“当日邱某来到九江,追随于王身侧,内心常常气愤王昏庸好色。”邱永话说到这里,九江王双目赤红,咬着牙凶狠的看着邱永。
邱永仿若未闻一般,接着道:“然,邱某却食君之禄,受君重用。今日王落难之际,邱永万不能弃王而去,唯有奉上拳拳心意,侍奉左右,方能安心。王在一日,邱某在九江一日。”
话音落地,九江王愣住了。
寝室内闻听此言的众人也愣住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仁义无双
九江王眼圈泛红,浑浊的眼泪夺眶而出,微微的点头他虽说不出话来,口型却不停做出“拜托”。
邱永眉间微微舒展,开怀的一笑,他双手抱拳,比九江王往日身体康健之时多了许多的恭敬。:“昨日府兵已自邛城返回,伤叁佰肆拾伍人,亡柒佰陆拾人,邱某现下去安顿一番,不知王有何意见?”
九江王想要笑一笑,却只牵起半边笑容,这个笑容与哭相比更难看几分。
邱永点头道:“王好生歇息。”
九江王又是一笑,微微抬起手指,指向外间的美女。
邱永道:“今后不会让王再见那些妇人。”
九江王目光看向那些美女,心中恨意徒升,若非那些妇人个个娇媚,他何以落得这般下场,现下他恨不能将那些妇人千刀万剐。九江王以为邱永听懂了他的意思,终于安然闭上双目歇息过去。
邱永再无一丝停顿出门而去。
一医者望着邱永的背影,心中一股敬佩陡然而生,口中念道:“邱公仁义无双。”
寝室大门缓缓合上,邱永身侧的下仆自门边走来。
邱永冷冷的扫视一眼院子里的姹紫嫣红,冷声道:“安排那些姬妾,愿意离去的一人五十片金叶,安排车马分别送回乡。不愿离去的好生待在各自院子中,不许再踏入王的寝室。”
下仆笑着拱手离去。
邱永不自觉的松口气,目光看向头顶上四方晴空,澄澈的天边飘着几片淡远舒展的云,邱永眸光一定,向院外行去,脚步稳健又踏实。
清晨,江边薄雾朦胧,将翠山叠影。
几只长着细长腿尖长嘴的水鸟立在水边,不时的将脖颈伸向水面,叼起水中的鱼儿,再一抻脖子,将口边衔着的波光闪闪的鱼儿吞入腹中,接着,鸟儿伸伸洁白的双翅,扑腾着水面,飞向金乌初生的远处。
流民们不自觉的哼唱起的北地小调,悠长、苍凉这声音如吹在大漠中的微风,絮絮的落入耳畔。
杨毓转眸看过去,眸光闪了闪,对身侧的静墨道:“将我们的米粮一分为三,留下一份我们自己嚼用,剩下的分装成三百份,待我们过江之前,分给那些流民。”
祺砚有些不懂,奇怪道:“女郎,渡了江我们就终途在望,不必担忧流民强抢,何必分米?”
杨毓笑道:“你当人人皆能渡江?”
杨毓这句话一出口,祺砚隐隐的明白了,她目光再看向那些历尽千辛万苦迁徙至此的流民,目光露出同情。
是啊,士族高贵自能程舟渡江,庶民哪有财力行此事呢?
静墨担忧的道:“女郎,现下米价节节攀高,已是七片金叶子方得一斗,若是你再行这散尽千金之事,到了金陵可如何安身立命啊!”
杨毓耳边听着那熟悉的北地小调,心中一片荒凉,她峨眉微凝,缓缓的道:“留下一车米粮,剩下的全部散了吧。”杨毓的双眸清亮,她遥望了一眼绵延数里的流民,他们无望的眼神,不知怎地就让她发乎内心的难过,她缓缓的转过身,步子分明还是那风雅洒脱的女郎,却无人看见转过身的杨毓,那双略垂下的眸子。
桓七郎欢快的跑来江边,手中拿着一个红色小笺。经过静墨与祺砚身侧,正见到杨毓转身离去,而二人目目相觑的模样。
他负手而来,削玉似的脸颊因跑来而微微泛红,瞧着二人道:“何事如此踌躇?”
静墨俯身行礼,而后蹙眉道:“女郎又要散财尔!”
桓七郎一怔,缓缓的道:“若是别家女郎行此事,你俩踌躇也就罢了,那是杨氏阿毓,还有何怪哉?”说着桓七郎面上浮起微笑,对身侧下仆道:“分五车米粮出来,给杨氏女郎送去算是我这二兄助她散财。”
下仆领命,转身去行。
桓七郎朝着不远处,并肩而立的杨毓与王靖之走去。
祺砚低低的道:“桓氏郎君分明可自博清名,却愿将米粮送与女郎,再以女郎之名送出?”
静墨展颜而笑,秀美的脸颊微微泛红道:“桓氏郎君出身高贵,何须博名?”静墨微微垂眸一瞬,笑着道:“女郎这二兄是个好的。”
桓七郎不知自何处寻来一柄羽扇,他头戴漆冠,身着一袭华贵的芽色锦袍,配上他那与生俱来的不可一世、雍容华贵的气度,颇有些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他将手摆了摆。王靖之接过桓七郎手中的红色小笺,展开一看,清高淡雅的脸上展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杨毓淡笑着看着王靖之,缓缓的道:“裴将军?”
王靖之将手中的小笺递给杨毓,杨毓接过来,入目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静候,傍晚来舟。”
杨毓亦是展颜一笑,轻缓的道:“我等于路上耽误许多时候,竟能在此与裴将军汇合,岂非缘字使然。”
桓七郎终于喘匀气息,挺直腰背笑道:“此一路,有阿良在前探路,我们所行已是最安全的路。如此思来,阿良在路上定遇了更多磨难,也不知随他先行的士族是否周全。”
阿良?这称呼让杨毓不禁怔了一瞬,旋即,她垂眸微笑。都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却有裴良这寒门之子,虽不通人情世故,虽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却能靠自身英武无匹的刀剑,身居高位,也得到似桓七郎这般士族子弟的侧目。
杨毓自顾自的沉吟着,却发觉头顶传来一丝灼人目光,她微微抬起头,看向那眸光来处。
那双眼深邃而澄澈,那个人爽朗清举,飘然若仙。
见杨毓抬头看来,王靖之微微扬起双唇,粲然一笑:“卿卿何以幽思?”
杨毓眸光转向河州砂石边,笑着道:“想起廉公,廉公一生征战沙场为人持重,垂暮之时却被赵王猜忌不受重用,终在楚国郁郁而终。英雄气短,美人迟暮,令人神伤,思及此处,毓恨不能死在当下,免得垂垂老矣受人白眼。”她这语意情凄意切,神情却令人觉得极洒脱,本是悲伤感怀之言,反倒令人觉得此女决绝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