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秋倒是没闻到茶发霉之味,但捕捉到容高云方才的犹豫,于是定睛看了看那茶盅,忽而笑道:“祖家不是雷公镇首富么,姨娘也忒抠门了,给我家小姐吃这种茶。”
孟姨娘似乎不知所云,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盅,茫然问:“这茶,怎么了?”
冷秋端起容高云方才吃过的那茶盅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即咚的置于孟姨娘面前的小几上,脸色凉冰冰的道:“这到底珍藏多少年了,冲鼻子的霉味你闻不到么?”
容高云还尊孟姨娘为您老,冷秋却直呼你,也非是冷秋拿大,而是她们主仆之间的默契,容高云唱白脸,她唱黑脸,横竖她只是个婢女,而容高云是不能得罪任何人的,但又想维护自身,也就由冷秋来出头。
孟姨娘果真把茶盅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还狠狠的吃了口,吧嗒吧嗒嘴道:“味道是有些不对,可惜了,这还是二少爷送给我的呢,上用之物,舍不得用,是想等贵客上门才拿出来,却被我给糟蹋了,罪过罪过。”
冷秋小声嘀咕着:“井底之蛙。”
近旁的容高云听见了,却不晓得对面的孟姨娘可有听见,剜了冷秋一眼,然后对孟姨娘道:“我来看看您老,瞧您身子骨硬朗朗的,我这也就放心了,天不早,我回去了。”
前后没有多大会工夫就要走,孟姨娘很是不舍的样子,送容高云到庭中,殷殷道:“难得你不嫌弃五少爷为庶出,我这个做娘的,替他谢谢了。”
容高云忙微蹲身子还礼,起身道:“当年我爹与祖伯伯给我们定亲时,祖伯伯说,五个儿子,不分嫡庶,都有继承他家财的份儿。”
孟姨娘叹口气:“话是那么说……”停顿半晌却是送客:“改日闲着,再来顽。”
容高云谢过离开。
瞅着她的背影,瑾儿道:“夫人何必自我作践。”
孟姨娘突然直起了腰板,冷冷一笑:“你懂什么,她拿着那些个小玩意来看我,分明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又何必真心待她,发霉的茶给她吃都可惜了,另外,我故意给她吃霉茶,故意对她低眉顺气,故意透露公卿是庶出,就是要她记住,她在祖家大院,将来只怕会像我一样,不受人待见,若想过好日子,她应该自己去争取。”
瑾儿如梦方醒:“夫人高明。”
孟姨娘嗤声一笑:“我是斗不过那个善小娘了,但这位容小姐能,所以,我不仅仅可以坐收渔人之利,还可以借这位容小姐的手,让公卿能在祖家成为人上人。”
瑾儿满腹狐疑:“夫人确定容小姐能那么做?”
孟姨娘折身往房里走,边洋洋得意道:“千不该万不该,活该她喜欢我儿子。”
瑾儿附和着:“这叫授人以柄。”
孟姨娘想起自己费尽心机攒下的私房钱,道:“这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话是二少爷曾经对我说的,要我好好管教公卿,如今,用不着我费心了,这位容小姐很能干。”
瑾儿似信非信:“容小姐弱不禁风的,恐斗不过善小娘。”
孟姨娘冷冷的哼了声:“你以为是上阵打仗么,需要孔武有力,宅门里的仗,懂得运筹帷幄便罢了。”
瑾儿这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夫人高见。”
孟姨娘忽然眼帘一落,满脸失意:“没办法,谁让我只是个妾不是大奶奶,我一直感觉对不住公卿,不得不为他筹谋一二,而宅门里,作为妾,生死都在大奶奶手中,我得自保啊。”
说到这里,她对瑾儿道:“走吧,我得去给大奶奶负荆请罪了。”
瑾儿一愣:“二奶奶不是教您怎么说了么。”
孟姨娘摇头:“二奶奶的话,纵使大奶奶信了,我也必然要将变卖物事的银子归还到公中,可那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我不舍。”
她说去就去,等善宝从园子里回抱厦时,就见孟姨娘跪在自己门口。
善宝很是惊诧,喊瑾儿:“还不快把你家姨娘扶起来。”
瑾儿过去搀扶,却遭孟姨娘推开,听她道:“妾身做错了事,请大当家责罚。”
善宝略微一琢磨,猜测大概是祖公卿同她谈了那些用度超支的事,道:“再怎么也得去房里说话,瞧瞧这丫头婆子来来往往的,你不嫌丢人,公卿的颜面可是给你丢尽了。”
孟姨娘仍旧不起,道:“除非大当家原谅我犯的错误。”
她是故意如此,觉着这里人来人往,善宝必然不好意思,无奈下便会原谅她,然后那些变卖物事的银子她就可以不必充公了。
孰料,善宝却过来道:“我觉着你诚心不够,这样,负荆请罪得脱光衣服,你干脆把衣服多了。”又喊道“锦瑟,喊人去柴房背一捆干柴来给姨娘。”
孟姨娘愣住。
善宝已经动手解她的裙带:“来来,本大当家亲自给你脱衣服。”
裙带解开,唬的孟姨娘抓着裙腰带头就跑。
善宝冷冷一笑:“跟我耍心机。”又道:“祖公略啊祖公略,这的多亏你,上次你打了我个措手不及,眼下我照搬过来,不曾想,居然好用。”
第二百三十三章 这是我与你娘相识时,她的样子
京城。
皇宫。
乾正殿。
皇上,祖公略。
皇上看了看脸色暗沉的祖公略,叹息似的道:“若是换了旁人,这样与朕说话,必身首异处,且株连九族,就是朕的那几个皇儿也不敢。”
为何单单纵容祖公略,皇上没直言,而是率先拔腿往外走,丢下一句:“你跟我来。”
祖公略微一犹豫,跟了去,随去的还有曹公公带着众多内侍,另有天子卫队二十多人,至暖阁,皇上让曹公公等人在门口候着,独独同祖公略进了去。
这个所在是除了上朝的乾正殿和御书房之外,皇上逗留最多的地方,说是暖阁,夏天四下的槅扇通风,非常凉爽,而交了秋季,槅扇上的蛟绡纱换上高丽纸,其外更封堵上厚重的帘幕,所以非常暖和,因里面种植了很多菊花,白天太阳好的时候,撤下帘幕,里面像个大蒸笼,此时零星有菊花开放,再过一段时日,那才是各种菊花盛放的时节。
皇上在前,祖公略在后,进到里面,在摆放奇巧的菊花中布置着一张白玉案,皇上走过去,从白玉案上拿起一幅画,双手高高举起给祖公略看:“这个人,你应该认识。”
即使距离不甚近,祖公略还是觉着画中人恁般眼熟,不自觉的走近几步,突然跪倒在地,天不怕地不怕的七尺汉子,眼中竟然起了雾水。
皇上紧紧拧起浓眉,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开口说话,竟有些哽咽:“这是我与你娘相识时,她的样子。”
故意不说朕,而是自称我,俨然就是一个父亲在对儿子回忆自己美好的年轻时光。
祖公略记忆中早没了母亲的影像,对母亲的认识不过是从祖百寿书房里的那张画像上,当然祖百寿请的画师技艺泛泛,远不如皇上亲手绘制的这一幅更传神,且两幅皇上人不同的是,祖百寿书房的那幅画上,白素心愁云惨淡,而皇上手中这一幅却是浅笑嫣然,这是一个女子面对心爱之人才会露出的娇美容颜,更奇怪的,这幅画上的白素心,与祖公略幼时在后花园看到的那个女子,分明就是一人。
皇上慢慢的轻轻的将画重新放到白玉案上,那手法简直就像是怕惊醒一个正在沉睡的美人,放下之后,手指柔柔摩挲着画中人的面庞,指间的感觉依稀回到往日,心爱的女子肤如凝脂,怅然而叹,随后来到祖公略面前,伸手抓住祖公略的胳膊,蔼然道:“起来吧,地上凉。”
对祖公略怀有的不仅仅是舐犊之情,还有,对心爱的女子的歉疚,这是她的骨肉,而自己竟让她的骨肉流落民间二十多年。
祖公略站了起来,缓缓对上皇上的目光,冒着大不敬,直直的看着皇上,彼此沉默良久,他才嘶哑着嗓子道:“雷公镇有个传说,说臣是当今皇上遗留在民间的骨肉,请皇上告诉臣,这到底可信不可信?”
皇上抬手想摸摸他的脸,于半空中停下,反问:“你觉着,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会是怎么一回事?”
祖公略垂头:“臣不敢妄加猜测。”
皇上笑了,带着些许的苦涩:“那朕来告诉你,你,就是朕的亲儿子,是朕与白氏素心生的亲儿子。”
祖公略身子晃了晃。
皇上续道:“今日一早,朕故意说太后身子微恙,需阳气十足之人的血做药引子,然后让太医采了你的血,其实是给朕和你做滴血认亲。”
祖公略已经知道了结果。
皇上长长的一个停顿复道:“你就是朕的亲骨肉。”
祖公略全身的血脉往一处聚合,绷得脑门上的血管要迸裂似的,他无意攀龙附凤,但皇上就是皇上,天下仅此一人,高高在上,呼风唤雨,手一伸,天下都是他的,而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的儿子,于此也就释然了这些年来祖百寿为何屡次暗杀他,祖百寿是怕自己能力超群最后夺了亲生儿子的权力和家财。
然,就是这样的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为何将母亲丢在雷公镇置之不顾,祖百寿书房里的那幅画足以表明,母亲纵使不因产后痹症而去,那也得因郁郁寡欢而终,她心爱的男人在这里,在皇宫大内,每日笙歌曼舞,坐享三宫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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