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谢璇在后园里散步累了,在僻静处的长椅上坐着歇息时,便恰好碰上了她。
田妈妈如今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规规矩矩的团在脑后,见到了谢璇当即上前行礼道:“这么大热的天,六姑娘怎么就出来了?当心日头毒,伤着身子可就不好了。”脸上全是笑意,从眼睛到鼻子到嘴巴都写满了“关心”二字。
“多谢田妈妈关怀。”谢璇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递个眼神给芳洲,“我瞧那边的荷叶有趣,你给我摘几片过来。”
芳洲依言离开,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田妈妈心中猜测被证实,便屈膝跪地道:“老奴这些天对六姑娘当真是感激涕零,没想到那不肖子竟然劳动了六姑娘,实在是受宠若惊。如今他有了这般天大的福气,必定会勤勤恳恳,必不会丢人,到时候做出点像样的事情来,也是报答姑娘的大恩。”
“那是你儿子争气,难得庄子里有个秀才,我听着也高兴,随手帮个忙罢了。”谢璇低头瞧着她,也不叫她起来,又道:“端亲王府可是个好去处,达官贵人们常来常往,若是他机灵会办事,不愁没有出头的日子。”
“是是是,这等天大的好事,老奴这一辈子做梦都没想到。六姑娘这样小的年纪,却如此会体恤人,这才是菩萨转世呢!”
奉承话说了一大堆,却还没说出谢璇想听的东西,谢璇便只勾了勾唇,“不过有句话田妈妈也得记着,所谓福祸相依,你儿子若是会做事,将来自然能出人头地,给你们挣足脸面。可若是不晓事,唐突了什么人,别怪我吓唬你,王府那样的地方,人来人去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田妈妈那堆起来的笑容微微一收,霎时明白了谢璇的意思。
这位姑娘心情一好,能有办法把人安插到王府里去,将来若是心情不好了,自然可能随便说句话,叫田满卷铺盖滚蛋的——甚至能滚蛋都是好的了,那种地方的人命贱如蝼蚁,想处置了田满都不费吹灰之力。
这样又给糖,又亮刀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田妈妈在岳氏身边当差,大大小小的事情也知道不少,虽然心里狐疑,却还是坚定的磕头道:“老奴晓得姑娘的意思,这样天大的恩情,老奴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六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老奴肝脑涂地也要做好。”
“倒也不必肝脑涂地,只是田妈妈在春竹院里待得久,肚子里兴许有我想听的故事。”谢璇并未掩饰她的目的,也未掩饰她的剑锋,低头看向田妈妈的时候,眼中藏着锋锐。
十一岁的小姑娘容貌娇美,一双绣鞋儿荡开,远远看着便是赏心悦目。
而田妈妈却蓦然打了个寒颤——这还是那个胆小怕事的六姑娘吗?
以前她被谢玥欺负的时候都不敢吭一声,可自打去年开始,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听说还跟谢玥打架,抓破了姐姐的脸。如今呢,六姑娘这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想叫她做春竹院里的内应,借着靠近岳氏的便利,传递些消息。
那么,她是知道了二夫人背地里做的事情,知道二夫人藏着的心思了?
她一个小姑娘是怎么知道的,又打算怎么做?
这些东西田妈妈都猜度不透,巨大的利益与巨大的威胁勉强,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服从谢璇。
不再有任何犹疑,田妈妈当即道:“老奴必定知无不言!”
进了七月,天气还是闷得厉害,谢璇早起后喝了一碗百合莲子汤,清清爽爽的出了门,到达荣喜阁的时候还是出了一身薄汗。
谢老夫人是个会享福的,整个夏天都在屋里放了冰盆,拿风轮将凉气扇过去,别提有多清凉。这个时候太阳还未到正午,尚没到用冰的时辰,那大翁里只浮了几片新采的荷花,上头还沾着水珠。
帘子自然是勾起来了的,徐徐清风自门而入,绕过屏风,掀动姑娘们轻薄的裙角。
谢珺出嫁才两个多月,谢璇每回来问安的时候还是觉得不习惯——以前都是她贴着谢珺坐下,如今谢珺不在,谢珊和谢玖并肩而坐,她跟谢玥互相看不顺眼,中间便夹了个谢珮坐着。
二夫人坐在上首,正跟老夫人说话,“如今才七月,到腊月的时候珊儿也该出阁了,等到明年,津儿就该娶亲,大事是一桩接着一桩的。大嫂还在的那会儿,我虽帮着料理了些事,到底家下人不服气,还得老夫人镇着,饶是这样,昨儿我还听人说有人夜里吃酒拌嘴,不服管束。”
“家里是得有个管事的人,罗氏以前虽不中用,你们两人分担着,到底叫人省心。”谢老夫人点了点头,拿着碗盖儿拨茶叶,轻轻吹了一口,香气袅袅。
岳氏便陪笑道:“这都是媳妇儿无能。”
“你很能干。”谢老夫人笑着睇她一眼,眼睛里满满的全是赞赏,“这些年多亏了有你,叫老婆子十分省心。只是毕竟家大事多,你那里要筹备珊儿和津儿的婚事,再往后还有阿玖,这些都是大事,劳神得很。”
这话头有点不对,岳氏盼了半年才盼得罗氏升天,如今可是打算把家事儿全都接过来的,便笑道:“这也没什么,左右有冯姨娘和周姨娘帮着。”
“依老太爷的意思,你这里未必能抽开身,好在老三媳妇那里就只有一个珮儿——”谢老夫人抬头叫了三夫人隋氏一声,道:“往后你便跟着二夫人多学学管家的事情,也算是替我分忧了。”
隋氏自嫁入恒国公府后便一直默默无闻,哪怕惯例的问安,也是应个景而已,偶尔凑一两句热闹,其余时间就跟着大家笑一笑罢了。这么多年她一直闷葫芦似的陪坐,没想到今儿老夫人竟起了叫她管家的意思,一时间倒有些愣怔,瞧了瞧老夫人的脸色,随即起身道:“能替老夫人分忧,儿媳自该尽力,只是怕儿媳才薄德浅,辜负了老夫人。”
“这有什么,左右只是家常琐事,学着办几回也就是了。对了,下月初九的时候靖宁侯府那位小哥儿满月,你就帮着备礼,一起去吧。”
隋氏不敢再推辞,便忙应了。
谢璇一直在底下默默的往嘴里塞糕点,听得此事尘埃落定,抬头看向岳氏的时候,就见她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这份功夫可真是叫人佩服之极,眼看要掉进嘴里的肉被别人分走,还能这般不形于色,谢璇自问是望尘莫及的。
不过此时忍耐得住,不代表她能时时隐忍。谢璇也不着急,回到棠梨院里临了两幅字,便见芳洲端着茶走进来,遣散了屋里的小丫鬟,低声道:“田妈妈那里递了信儿,说是二夫人回了春竹院后借口周姨娘莽撞杂碎瓷瓶的事发了好大的脾气,暗地里又指桑骂槐的说了些怨怼的话。”
“人非圣贤,哪有不发脾气的呢。”谢璇一笑,“想法子叫老夫人也听听。”
“姑娘,这个田妈妈,你真的这样放心?这般背叛主子的,也不是好人。”
“不是好人又怎样?田满为名为利,他们夫妻俩为了儿子,我又不必她忠心于我,只是凭她听听那边的动静而已,利尽则散,她是好是坏,我不必上心。”谢璇搁笔,抬眉道:“只是有关谢玥的事情上务必格外留心。”
“这个奴婢晓得,已经嘱咐过她了。”
谢璇便也不再说话,转头往窗外一瞧,又发起呆来。
等了几日没听见岳氏关于谢玥的确切打算,田妈妈那里只是送来了一道关于岳氏要出门的消息,说是她明儿要去外头的宝香楼一趟,这事儿只吩咐了贴身的妈妈去办,田妈妈那里也探不到确切消息。
谢璇如今是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肯放过的,当下决定次日跟随前往。
宝香楼是京城里颇有名气的银楼,里头有成名的首饰银匠坐镇,颇得京城贵人们的青睐。谢璇以前也曾在这里挑过些首饰,晓得那里处于闹市,倒也不怕出什么岔子,于是以要去舅舅家为名,一大早就求了谢缜要出门去。
谢缜自打那日从陶府归来后就十分沉默,听了女儿要去陶家,目光只是一黯,倒是没有拒绝。他今日还得去衙署中,便安排了妈妈们伺候,早去早回。
从谢府到宝香楼并不算太远,谢璇瞅着岳氏动身走了,便准备出门去,谁知道走至中途,竟然意料之外的碰见了韩玠。
他仿佛是刚下了值,依旧是青衣卫的服侍,那一身麒麟服看习惯了,穿在他身上还真是那么回事情。谢璇一见了他,心里便是咯噔一声,然而她也不能久这么跑了,只能走上去道:“玉玠哥哥?”
“璇璇这是要出门去?”
“去舅舅家。”
“哦。”韩玠点了点头,并未多做纠缠,待得谢璇走远,他便绕个道,没再去谢老太爷的书房,只是往谢缜那里装模作样的拜会,听说谢缜不在,便迅速出了谢府,赶上谢璇的马车——进府前就瞧见了岳氏的车马,韩玠已能猜到谢璇的打算。
☆、第56章 056
谢璇出了谢府后并未照平常的路线往陶府走,而是叫车夫拐到另一条街上,到得宝香楼附近,便叫他寻个不起眼的地方停下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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