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小姑娘容颜姣好,带着一点点稚嫩,目光却沉沉的,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冷静。
韩玠收回手臂,另一只手已然微微蜷缩。
他何尝看不出谢璇今晚的异常?明明平时对他都是避之不及,今晚却乖乖的跟他游河赏灯,还特地以饿了为借口,两人单独来到这里。点菜的时候他就觉得诧异,按说以谢璇前世对芥子末过敏的经历,该是避之如避火才对,缘何特意点了来吃?
彼时还存着些微侥幸,觉得谢璇可能是为他点的那道菜,等谢璇固执的要夹那芥末小羊肉时,韩玠才忽然明白过来。
她是在试探!
一个曾身受其害的人,怎么可能不记得芥子末过敏时的痛苦?她只是想借此逼他现出原形!若是他阻拦了,谢璇必然能证实猜测,可若是加以掩饰……韩玠并不敢赌谢璇的一念之差,只能心甘情愿的入觳。
他盯着谢璇,声音有些僵硬,“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因为有芥子末吗?”谢璇仰头,迷离的灯光中,她的目光是少有的尖锐。
在猜测得到证实的那一刻,谢璇的目光就已然变了。对面的人已不再是纯粹的靖宁侯府二公子,他是她的夫君韩玠,是那个曾抛下她远赴边疆,就连她死时都没有回来的人——所有的期待化作泡沫,只留凄风冷雨和母子俱亡,那时的绝望至今记忆犹新。
哪怕此时不像最初重生时那样怨他,临死的场景却已是种在心间的刺。
街市间的热闹透过窗户传入,雅间里却是诡异的安静。
清脆的碎裂声里,韩玠手中的瓷杯已被捏作碎片,烫热的煎茶淋漓落下,洒了他满手满身。
隔着一世的破碎,夫妻重会,却再也不复那时的温柔甜蜜。
谢璇站起身来,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既然玉玠哥哥都知道了,倒也省事。那玉珏确实是我故意摔碎的,你还给我的那六千两银票,也是我拿来买通清虚真人,想做的不过是退了跟你的婚事,从此再无瓜葛。”
“你做到了。”韩玠起身,声音涩然,“璇璇,就这么恨我?”
“是。”谢璇转身,毫不犹豫的回答。
“我后悔了,听到你的死讯时,璇璇……”韩玠猛然住口,那时铺天盖地的悲痛至今记忆犹新,即便隔着前世十多年的光阴,隔着前世今生的时光沟堑,如今提起来,仿佛能立时回到那时的处境——
独自骑在马背上四顾茫然,汹涌闷重的疼痛与悲愤中,唯有她的玉佩是温热的。他甚至不敢继续回忆独自回到靖宁侯府时的荒芜破败,她怀着孩子丧命,连一座坟冢都没有留下。
那时候他只能抱着她的衣物痛悔,即便拿强弩射穿新帝的脑袋,也丝毫不能消却心里的痛楚。即便读遍了佛经,也无法放下心里的执念。
而今,她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会说会笑,会哭会闹,猛然上前两步,韩玠躬身将谢璇揉进怀里,脸颊贴着她的发髻,小心翼翼又非常用力,仿佛怀里的人是泡沫,随时会破灭离去似的。十一岁的小姑娘身量尚未长开,站直了身子的时候连韩玠的胸前都不到。
被包裹在韩玠的气息里,他的胸膛、他的手臂、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一切都熟悉而亲近。然而当前世的那些记忆翻涌起来的时候,这一切似乎又变得陌生而遥远,如同置身于浪尖,一时是凌空升腾的虚无,一时是疾速坠落的惶恐。
谢璇努力的抑制着泪花,强自咬了嘴唇。
真的是很没用,明明都打算好了要远离,明明在临死时恨透了韩玠,为何在得知韩玠也是重生的事实之后,却还是没办法毅然决然的跑开?
仿佛独自行走在荒漠寒冰时遇到了伙伴,她所有的痛苦记忆、所有的委屈和愤恨,都不是沉重而孤独的藏在心里,由她独自承担。即便韩玠未必晓得她所有的想法,然而被拥入怀中的那一瞬,谢璇竟然觉得,像是有人能分担那些痛苦一样。
多么荒谬!
那些痛苦的记忆,还不都是韩玠造成的?他如何分担!
谢璇猛然伸手,想要推开韩玠。韩玠却像是入魔了似的,手臂死死的箍成了铁桶,虽然不会拘得她难受,却叫她根本无从逃离。
“璇璇,璇璇。”他哑声叫她的名字,仿佛有千言万语承载在这个称呼里,声音渐渐添了悲涩。历经千辛万苦才能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即便被她恨、被她怨,他也不想退开半点。甚至荒唐又疯狂的觉得,应该就此将她打横抱起,立马抢回去当他的妻子。
她不喜欢靖宁侯府,那就远离那座府邸,自寻去处。
她怨恨着前世的孤独和委屈,那就慢慢的补偿,四年里欠下的债,他可以用一辈子偿还。
只是,他愿意付出全部,她愿意要他的一辈子吗?
有温热的泪落下,滴在谢璇的脸颊,慢慢的滑落。
谢璇瞪大了眼睛逼回眼中的泪意,手指触及那温热的泪珠时,忍不住仰头——玉玠哥哥竟然……哭了么?
四目相对,韩玠自下而上的瞧着谢璇半仰起来的脸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湿润,睫毛眼角藏有泪花,她却固执的不肯叫半滴眼泪落下。幼嫩的唇瓣上有浅浅的咬痕,可见刚才她忍得有多么用力。
韩玠忍不住低头,在谢璇唇上轻轻一吻,温软又苦涩。
“璇璇,给我赎罪的机会好不好。”韩玠眸中波涛翻滚,手臂揽在她腰间,几乎是想将她嵌进身体里。他在外是凶神恶煞的青衣卫,在她跟前一向保持着大哥哥的风度,背脊总是挺得笔直,仿佛世间没什么事情能将他压弯。然而此时,他的眉眼声音里尽是苦涩,甚至带着一点哀求的口吻,“怎么对我都好,别离开我。”
如同蛊惑的声音落入耳中,谢璇险些被他哄得心软。
可如果三言两语就能开释所有的心结,世间又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含怨执念?
也许有一天,她能暂释对韩玠的心结。可是韩夫人那里,却是永远都不想再经历的噩梦。
谢璇忽然一笑,笑意未达眼底,便如自嘲一般。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哪怕孤独终老,也不想再嫁入韩家。”谢璇挪开目光,有点害怕自己会沉溺在韩玠的目光里,声音微微颤抖,“有些事已成事实,哪怕回到过去重来一遍,也没法磨灭曾留下的印记。就像伤口虽然会愈合,却会永远有疤痕留存一样,只要我还记得那些事,便永远不会抹去。玉玠哥哥,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韩玠的拳头紧紧攥着,他何尝不明白?
只是执念已成,再多的道理也只是空话而已。否则人人皆是勘破一切的慧者,又哪会有那么多辗转苦涩?
他扶着谢璇的脸颊,道:“再多的道理都没用,我只知道,我爱你。”
“可我不想爱你了。逆风执炬,终有烧手之患,我害怕烧手,也不想再耗费心力。那些事是在自损,我没那个力气。”谢璇摇头,趁着韩玠松开劲道的时候逃离他的桎梏,迅速的往门口走去。
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珠帘之后,韩玠恍然回神,连忙追出去,一跃下了楼梯,在前面等她。
谢璇被韩玠送到岳氏身边的时候已近子夜,因为戳破了前世的事情,谢璇浑身都像是裹了一层薄冰,对待韩玠的态度稍稍有些尴尬——他曾是她的夫君,两人同床共枕、颠鸾倒凤,熟悉彼此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可他又是她此生极力想要避开的男人,夹杂着那些爱恨,根本不可能心平气和的应对。
街上依旧熙攘热闹,大有闹到凌晨的架势,韩玠的目光在谢璇身上黏了一路,这时候终于挪开,朝岳氏歉然道:“侄儿一时任性,带着璇璇去吃了点夜宵,叫夫人担心了。”
“说哪里的话,你帮着照顾璇璇,我该感激才是。”岳氏上下将韩玠打量着,笑着看向韩夫人,“玉玠如今是越来越稳重了,上回你提的那位姑娘,有信儿了么?”
“能有什么信儿。”韩夫人没好气的瞪了韩玠一眼,“儿大不由娘,我是真没辙了。”
岳氏便是圆场,“男子汉有主见也是好事,他这般人品,着实是不必担心的。”便也不再继续这些家长里短的话题,招呼着府上的姑娘们,要就此告辞,各自乘车回去。
众人玩得尽兴,自是无异议,只是韩采衣那里有些遗憾,今晚只顾追着唐灵钧瞧热闹了,倒是没怎么好好跟谢璇玩,于是约定下次——“二月初一的时候是今年的第一次谢池文社,璇璇,你可一定要去!”
“好啊。”谢璇对文社挺有热情,当然答应。
到得恒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外头虽然通宵达旦的热闹,这府里毕竟还住着老太爷和老夫人,虽然灯笼依旧在暗夜里流光溢彩,阖府上下却已十分安静了。
谢珺和谢璇回到棠梨院的时候,院子里只有灯笼安安静静的亮着,除了几个值夜的婆子,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姐妹俩玩了一夜,各自疲累,谢珺指着正屋问了状况,那婆子便道:“夫人已经睡下了,吩咐给两位姑娘掌灯,请姑娘们早些歇着。”
相似小说推荐
-
美人事君 (蓬莱客) 2016-10-26完结沈双鱼,你之福祸、荣辱、你所珍爱、想要保全的一切,全在他的一念。沈双鱼,你替朕把他叫回来。他...
-
纨绔女侯爷 (千苒君笑) 红薯网VIP2016-10-27完结听说太子是朝野内外最高冷的的人,嘿,那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高冷。某嫡家大小姐死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