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为过往而遗憾。”许少留的手扶住了旁边的桌案,“你当初提出和离的时候,我生气、愤懑、恼怒,所以不曾挽留,更不愿意软语低头。隔了一年,现在才觉得遗憾,你是我的妻子,是融儿的母亲,我不想就这样错失了你。”
可遗憾又如何呢?两人早已和离了,婚事斩断的时候,所有的感情都已割裂。
谢珺瞧了许少留片刻,没有半点犹疑,“醒醒吧,射出去的箭,哪有回头的。”
那道愈来愈有风韵的背影已经离去,许少留却还怔怔的站着,头一次觉得茫然无措。朝堂上起落沉浮,他自认眼光独到,几乎能将每一位同僚的心思揣摩得熟透,看人几乎从未错过。而今,他却觉得茫然。
这样的谢珺,似乎同他所认识的完全不同。
那个端庄沉默的谢家长女,识大体、懂分寸、谙规矩、知进退,处事圆融,得体大方,是最为合适的庆国公府少夫人。而渐渐离去的这个女人,她舍夫而去,从尊贵的公府少夫人转身成为沉浸衣铺的商人,疼爱着儿子,却又不肯回到丈夫身边。甚至刚才那坚定不容置疑的态度,都跟从前的温婉截然不同。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谢珺?
许少留离开的时候稍稍有点失魂的模样,韩玠同他相识日久,从前只在许少留和离的时候见过这副神情,如今重温之下,颇为感慨,“朝堂上端方稳重,碰见个情字,也还是难逃一劫。你姐姐还是不肯?”
“姐姐当然不肯!”谢璇靠在韩玠的怀里,临窗远眺,还能看见谢珺渐行渐远的身影,“姐姐外头瞧着温婉和气,其实很骄傲的。许大人不管性情还是志向都不适合姐姐,只盼着将来能有个人出现,爱重她,护着她,两个人能为彼此的处境考虑,携手往前走。”
“以我的了解,要等你姐姐缓过来,这得好些年。”
“其实也不必非要缓过来。”谢璇伸手环着韩玠的腰,喃喃,“碰见了合适的人,就会有很多让人意料不到的事。就像是高大人在外是冷脸阎王,对着温姐姐却是慈眉善目,温存体贴。就像采衣看着诸事不萦于心,碰见了晋王,就还是爱出神。等姐姐碰见了那个人,许多事也就不足为虑了。”
韩玠深有同感,“说得很对,就像我在朝堂上立志做个明君,令天下升平,百姓富足,到了你跟前,就什么志向都没了。”
“这是骂我红颜祸水呢?”谢璇伸手捶在他胸口。
韩玠轻轻捉住了,手臂一揽,将娇妻锁在怀中。
窗口送来湖面的凉风,湖光云影之侧金楼玉阙,威仪皇城之外江山万里。那些固然是令人心潮澎湃的绝世风景,于韩玠而言,此时这一隅之内却是天底下最叫人贪恋的景致,她的柔腻肌肤,她微微乱了的呼吸和娇嗔,她随呼吸起伏的雪峰和紧紧贴过来的腰臀。
失而复得的圆满,肌肤相贴的温柔,胜过所有的锦绣荣华。
因元靖帝驾崩而推迟一年,又为隆庆小皇帝驾崩而推迟数月的春试终于在六月落下帷幕,张榜的那一日,谢府迎来了满满的贺客。
十八岁的谢澹金榜题名,喜中探花。
数年寒窗苦读,又小小年纪就在韩玠和许少留等人的指点下接触朝堂事务,谢澹平常就爱思索,闲时请教琢磨,考场之上斐然文采佐以真知灼见,一篇文章写出来令主考官拍案叫绝,名动京城。
皇帝的小舅子中了探花,这一日的谢府自然是久违的喜气盈盈。
宫廷之内,得知消息的谢璇将送到韩玠唇边的果子收了回去,“就因为他是国舅,你便刻意压他的风头,以示避嫌?哼,原来你也是这样俗!”
到了嘴边的美食哪能让它飞了,韩玠当即捞住谢璇的手腕,将果子抢过来吃了,顺便将她的指头含进去吮一吮,叹气道:“你当真不知我的苦心?”
“欺负澹儿还有苦心?”谢璇才不信。
“进士及第后有探花宴,要由探花郎遍园摘花,踏遍京城。这样好的差事,我不给俊秀年轻的小舅子,难道给那两个已有家室的?”
这样一说,谢璇才算是顺了气儿。谢澹如今都十八了,先前是谢老太爷的家孝,之后又是两位皇帝的国孝,婚事一拖再拖,至今都没定下人家。她这里儿女双全,最疼爱的弟弟却还孤身一人,谢璇有时候想得多了,夜里梦见谢老夫人去世,谢澹又得守孝三年时,简直能哭出来。
如今韩玠既然已有这个意思,自然是打算给谢澹挑个好姑娘了,谢璇还算满意,“帮澹儿挑人可以,不过都得我掌眼,还得澹儿愿意,也不能因为朝堂上的事逼着他娶什么重臣之女。”
韩玠应着,最后摇头无奈,“我这皇帝当得真累。”
这是真话,谢璇经常去御书房给韩玠解闷,有时候瞧着那堆满案头的奏章几乎将韩玠淹没时,恨不得全都拿出去烧了。此时闻言而动,乖觉的帮他揉着双鬓,“晚上帮你捏捏好不好?新学的,很管用。”
这当然是美事了,韩玠自然乐意,凑过去在谢璇脸上亲了亲,又闲闲解释,“联姻可是笼络朝臣的好手段,总能事半功倍,你瞧前头那些皇帝用的多顺手。到我这儿,后宫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后妃这个皇子是没法用了。难得有个当王爷的弟弟,原本也能多娶几个侧妃,谁知又守着我妹妹——总不能去给采衣添堵吧。”
“给小舅子添堵也不许!”谢璇抢着威胁,“你可就这么一个小舅子。”
“所以我常常在想,真到了这一步,我该祸害谁去。”
谢璇环上他的脖颈,“玉玠哥哥英明神武,只消安安稳稳的撤了司礼监的权,归权给内阁,朝堂上下清明和顺,哪还需要用这些手段?说起来,晋王打算什么时候安排礼部去提亲,采衣她耳朵里都快被唠叨出茧子了。”
“腊月安排,明年二月成亲——日子是采衣挑的。”韩玠轻笑。
建宁二年仲春,晋王陈惟良迎娶靖宁公府千金、得封县主的韩采衣,轰动京城。
今上唯一的弟弟迎娶昔日的妹妹,礼部几乎用了全部心力,排场铺陈皆做足了功夫,帝后二人的贺礼流水般送到了晋王府,两处的喜宴完毕,韩玠又特地在南御苑设宴,广宴群臣,同庆大喜。
二月里草长莺飞,春风剪柳,南御苑重丝竹管弦依约,窈窕屋姿婀娜,从清晨热闹到后晌,赴宴之人才意犹未尽的回去,顺道再给新婚的晋王和韩采衣道贺。
待得人都散尽,傍晚的春风依旧和暖,韩玠索性放纵恣肆一回,携了谢璇和一对龙凤胎,到谢池上游湖。自他登基以来,这谢池便告别了从前的沉寂,除了每月一回的谢池文社之外 ,帝后二人常常御驾亲临,纵览湖光。
仲春的湖面水波粼粼,远处的满堤杨柳已然转为新绿,柔嫩的柳枝随风款摆,拂水成波。乘舟横穿湖面直抵谢堤,两侧湖石上绿波微漾,有才醒的彩蝶盈盈飞过岸边的斜逸花枝。
当年初临谢池,谢璇也只是仰慕其中蕴藉风流。彼时谢堤上满是高门贵户的千金公子,宝马雕车,锦衣丽服,暗香盈盈,语笑随风,迤逦蜿蜒的谢池边上尽是蓬勃富丽,而她只是谢家默默无闻的六姑娘。
而今湖光水色、柳风鸟鸣,一切风景如故,人事却已悄然改换。
谢璇将盈盈抱在怀里走着,感慨之下稍稍走神,待回过神才发觉胳膊有些发酸,这小公主虽还只是个婴儿,抱得久了还是觉得沉重。她转手就把孩子递给韩玠,于是当今皇上左手是皇子,右手是公主,两个孩子奶声奶气的叫着“父皇”,齐齐凑过去在那俊朗的圣颜之上边亲边舔。
韩玠被亲得措手不及,等两个小宝贝总算松口,便肃然将他们递给后头的嬷嬷。
谢璇瞧着他那副别扭的模样,心中暗笑,便取了娟帕帮他擦拭,被韩玠揽入怀中。
帝后二人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的搂抱,伺候的宫人习以为常,各自低下头去,继续从容的跟着缓行。倒是谢璇憋不住,低声笑道:“孩子亲你是喜欢你,瞧瞧这嫌弃样子,就不能宠着点儿?”
“你就是个心软耳软的慈母,我可得当严父。”韩玠肃容。
“不过昭儿将来要做太子,确实该好生教导。”谢璇无奈,旋即抿唇打趣,“咱们皇上担负了此等重任,只好由我来宠着孩子了。”
“嗯,你宠孩子——”韩玠飞快在她脸上轻了一下,压低声音,“我宠你。”
即便成婚已有数年,他不经意间说出的情话还是叫谢璇怦然心动。
仲春的晚风温柔的抚动心绪,谢璇站在长堤上瞧着湖对岸的的巍峨宫墙,那里头飞檐翘角、恢弘肃穆,是天底下最庄重富贵的所在。时至今日,谢璇依旧觉得这像是一场梦,有时候都觉得不真实——有她这样的皇后吗?不必太过费心宫闱琐事,不必去发愁后妃宫嫔,偌大的皇宫里就她和韩玠厮守,闭上重重宫门,在书架前摆一张长案来相对习字,明明身在帝王宫阙之中,却能寻出家的味道。
“玉玠哥哥,”她隔水远眺宫墙,“时间久了,我慢慢变老,你会不会纳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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