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说了,请公主看一看,她是不是当日射杀大王子之人,然后去王帐回话。”
那铁卫也干脆,将水泼完,把话传了,便径直提着罐子掉头下旗台去了。
留下夜云熙与那个刚刚被冷水冲醒过来的女人,直直对视。她如何认不得,这个似乎永远都用一双仇视的眼神杀她千遍的女人!
“曦朝有句俗话,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几个月,阿依莲?”夜云熙不忍去看那般乌青血紫的惨样,且那双眼睛中的怨恨之火,一副恨不得将她化灰烬的意味,便别开脸去,冲着天边的云彩说话。
几个月前,是她身着单衣,一身乌紫,被绑在木桩上,这个女人一箭射来,要点燃她脚下的柴堆;而此刻,是她暖衣轻裘,站在这冻得半死,伤得半残的女人面前,没准还能决定她的生死。
“你跟我,有什么本质区别?”阿依莲冷笑一声,无视她的讽刺,反笑她的天真。
“你不就想说,咱们都是阶下囚么?”夜云熙吸口气,复又转过头看着她,迎上那双跟香雪海的风沙一样灼刺的眼刀子,不甘示弱,“那可一不样,阶下囚也有不同的做法。”
说着,上前一步,一边抬手去理那张青乌脸上的冰湿乱发,一边说话,那珠玉话语,一颗颗掉落在雪地上,碎成雪泥:
“你看你,作了一夜的阶下囚,就弄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而我,做了几个月的阶下囚,却是毫发无伤,过两天,还会变成西凌王的王后。”
数落一个已经饱受折磨的女人,连夜云熙自己,都觉得自己恶毒,可又有些失控,不知为何,一见着这阿依莲,她仿佛突然间就找回了那嘴贱心狠的浪荡公主本相。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阿依莲一脸鄙夷,嘴角抽搐,有冷的,有气的,总之,一副唾弃她的模样。
“你这是在嫉妒……”夜云熙生怕那女人一口唾沫唾她脸上来,不觉退开一步去,裹了裹披风,笑说道,“嫉妒我好命。”
“我嫉妒你做什么,我只可怜你。”阿依莲听了她的话,也跟着笑,笑得狰狞,笑得意味深厚,一如上一次她俩互换位置的对峙,她举着火箭,将她全身上下,从头到脚,瞄准一番之时的复杂眼神,有嫉妒,有怨恨,有嘲笑,还有些不甚明了的……悲悯。
“我只可怜你,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来历,他的野心,他的难处……他之前,做过些什么,他以后,要做什么,你全都不知道……”
一个蓬头乱发,伤痕累累的女人,被挂在雪地旗杆上,用孱弱干哑的声音,一句一句地,咒语般蚕食她的心:
“我从十二岁遇见他,就是他最信任的人。每一次,他要做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他的母亲的毒誓,他的族人的血盟,他如何潜入凤家军,他在香雪海里捡到你,他到曦京去,他向曦朝皇帝借兵,他要我在黄金路上劫皇亲,还有,他要借南曦之力,征伐西凌,重建云都……他什么都告诉我,因为,我是可以与他并肩战斗的人,而你,每一次,都是他欺瞒利用的对象!”
那一声声带着干咳的魔音,就将她刚刚重建起来的信心,勇气,包容与渴望,碾碎成脚下雪泥。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然而,这个时候,却不能发怒,不能示弱,遂本能地,骄傲地,稳住身形,稳住声音,说道:
“你说得对,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件事,不出半日,你就会被冻死在这里。”
说完,扔了那干咳的女人,继续绑在那里受冻,转身下旗台,大步往西凌王的王帐走去。
披风里,双手在颤抖,双腿亦在抖,心中在不停的崩塌,她顾不得去理会那一塌糊涂的心境,那本就是一座沙塔。若要重建,必须寻找一些更坚固的东西,来作为基石。而那些坚固的东西,在层层面纱下隐着,她看不清楚。她要去撕开这些面纱,让所有的一切,真相与谎言,统统暴露在这寒风冷雪之下。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零七章 赤那的王后
西凌王的寝帐,炉火旺腾,一个被一堆兽皮簇拥的老人,坐在矮几后面,正在用早膳——如果那矮几上正散发着腥膻味的奶品与肉食,也能跟曦京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的早点相比拟的话。
夜云熙是第一次踏进这间可能是王庭里最宽大的寝帐,也是第一次见着这位草原王庭的主人竟变得如此苍老。
“早晨起来,还没吃东西吧?”那老人看见她立在帐门边不动,便抬手招呼她,竟如那慈父对孝女的语气,“坐过来,吃点?”
她楞了一瞬,便不再客气,径直行上前,往矮几侧边一坐,捧过侍女递上来的奶茶,抿一小口,不烫不冷,温度刚好,索性仰头咕噜一气,喝了个底朝天。
末了,将奶盅往几上一顿,袖口一抬,抹干净嘴角,说得简洁干脆:
“看清楚了,是她。”说是叫她来认人,可是,王庭里这么多双眼睛,当日阿依莲在万军之中反戈杀主,她那长相,又标致得醒目,王庭里的人焉有认不出来的?大清早将她从被窝里拖起来认人,又伤人不取命,不知是又要与她理论些什么。
“哦,”西凌王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狼王的眼睛,精光暗闪,但已不如往日那般犀利,“赫连一族的规矩,有债必亲还,必还于最亲之人。她杀了阿勋,你曾是阿勋的王子妃,也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你有权决定她的死法。”
“按规矩,有哪些……法子?”夜云熙听得后脊发凉。
“你自己决定,冻死,饿死,奸淫,抽打,放血,剥皮,砍头,穿心,火烧,水沉……都可以,总之,送她去给阿勋赔罪。”西凌王轻巧说了,又埋头继续用他的早膳。
“大王子天上英灵,想必不愿意看见她。”夜云熙勉强扯起一丝笑,面对一堆腥膻食物,与人谈些恶心死法,她还真是不习惯,可是,忍着胃里翻滚,咬了咬银牙,继续谈:
“她手脚已废,放了她,让她痛苦一生,终老而死。”
却见那西凌老王沉吟不语,只继续吃东西,吃得很慢,吃得不多,吃得有些累了,才招手让侍女撤盘去盏,自己复又靠回那堆兽皮中去,才继续与她说话:
“听说,你额角的伤痕,还是外面那女人打的呢,她还差点烧死你,你为什么要救她?”
“我可怜她。”夜云熙觉得,她是真的,可怜那阿依莲。阿依莲笑她,是一个总是被蒙在鼓里的傻瓜蛋,她却怜那女人,何尝不是一个追着那永远不会回头的身影跑的可怜虫。
西凌王一副玩味神色,看了她片刻,摇头说到:
“你这个理由,无法向王庭长老们交代。”言下之意,他需要一些更有力的理由。
“其一,大婚之前,杀囚不吉利;其二,她是河湾对面征西大将军看重的人,留她活命,送她到对岸去,以示和谈的诚意。”夜云熙脑中飞快的转,一夜之间,变故太多,信息太多,浆糊般炸胡了脑子,此刻,那一塌糊涂的混乱中,却有些东西,渐渐重新串起来,丝缕成线,渐渐清晰,一阵阵灵光乍现,一下子豁然开朗,是她可以谈条件的时候了。
果然,西凌王手指微动,一直都带些疲懒的身姿与神色,突然有所提敛,看得出来,他是感兴趣了,可那老王毕竟老辣,神色变化也止于此,依旧放缓了姿态,靠在兽皮上,缓缓问她:
“何以见得,我要与对岸和谈?”
夜云熙深吸一口气,冲着那隐着精光的眼神,直视了回去,说了一句:
“因为,西凌的大王病重了。”她不知昨夜凤玄墨笃定西凌王病重的缘由,但从今晨她的亲眼所见,的确病得不轻。西凌王的习惯,每日清晨,必策马奔腾,巡视王庭一周。而今日却是衣着不振,在一堆兽皮中懒坐,那气色,决不是一个刚刚骑马跑了几十里的人的气色。那么,一个病得连马都上不了的草原王,也许就不能再做草原王了。
她只说了一句,便止住,看西凌王的反应,等那老王手指略抬,用眼神示意她继续,才一句一顿,豁出胆子,说出心中猜想:
“二十万曦军,一个月内打下半个草原。已经证明,曦朝的军队能够在寒冬的草原上作战。那么,最多半月,等长河上的冰结得厚了,他们就会过河来。到时候,王庭是退还是战?若退,便是拱手让出草原,且北边还有北辰大军虎视眈眈;若战,胜算又有几许?曦军一路势如破竹,士气昂扬,且从祁连山一直至长河南侧,都是曦军的营盘与供应,而西凌的王庭,是病重的大王,年幼的王子,捉襟见肘的冬日供给,最忌火攻的连帐营盘,还有各怀异心蠢蠢欲动的部族。也就是说,后面的战争,几近毫无悬念……
她一口气说来,与其说在猜西凌王的想法,倒不如说,如一个和谈的使者,在……劝降,
恍惚中回到那些当朝策论,舌战群臣的日子,有些口渴,便顺手端起桌上的一个盅盏,管它里面是什么,张嘴就是一大口,吞了才发现是马奶酒,不动声色地强忍了那呛喉之感,稍事平息,又继续说来:
“最好的法子,便是和谈。向南曦称臣纳贡,这才是保住草原与王庭的最好办法。南曦人征服草原,却无法统治草原,因为,即便征服了草原,习惯于固定居室五谷杂粮的南方人,也无法在草原上过着长期游牧迁移的生活,所以,仍然需要草原人来自治。而他们想要草原的真正目的,无非就是铁骑军队,马匹牛羊,矿山资源,还有,贸通西域之路。所以,停战,把他们想要的,都给他们,那么,西凌草原便还是西凌人的,并且,还能得到曦朝的回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