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明德城门前,云起那微微泛红的眼眶,依依不舍的神情,且不论真假,长姐远嫁,皇帝亲送出城门,不顾礼仪地哭别,已是给足她颜面,还有骨肉情分……
比如,泰安宫门前,大曦的文武大臣世家大佬们,国礼相送,给予她无比的尊荣,只是,那些注视她离去的眼神,像看一个出征的女将军,或看一个送出的烫手瘟神,唯独不像看一个要作他人妇的新嫁娘。还有沈子卿,那深不见底的眸光,波澜不惊的面色,沉稳有度的举止,端的是位居人极的宰执气派……
再比如,云台宗庙,祖宗面前,她叩头辞行,凤弯弯立在一边,不知是被缭缭烟火熏的还是怎的,先是用手帕子不停抹泪,后来就干脆跟个小姑娘似的,哭得稀里哗啦。她听得心碎,扭头过去,重重看了几眼,怪她不顾皇后凤仪。哪知凤皇后说,姐姐,让我哭,按民间的规矩,娘家人是要哭嫁的,哭得越伤心,新娘子越吉利。竟闹得云起的一众妃子,不得不跟着一起辛苦挤眼泪……
再远点,是牌位上的先皇,今日祭告,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听见了,应该舒心展颜吧。父皇,燕山十六州,不费一兵一卒,女儿替您拿回来了,且我与云起,将竭尽此生之力,让它世代为大曦王土……
再远点,依稀有个温暖的声音,穿透煌煌钟磬礼乐,穿透轰轰马蹄车轮,在耳边响起——芸豆今日就满十二岁了,再近些,让母后仔细瞧瞧,都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小美人了……母后却要走了,原谅母后,不能再陪你在这人世间了,可是,囡囡,你要相信,母后的泉下阴灵,也要极天地之愿力,保佑你,此生能嫁一个一心一意疼你爱你的夫婿,生儿育女,长命百岁,平安美满度此生,全了这份女子最大的福分……
猛地一惊,这不是自己十二岁生辰那日,母亲病薨,临终时的遗言吗?一时间,百感交集,泪水与汗水模糊了额上花黄,颊间胭脂,加之闷热的不适,便有说不出的难耐,突然,心头一紧,脑中一空,眼前一黑,身子一歪,不醒人事了。
第二卷 行路难 第六十八章请你离开我
多年以后,夜云熙回想那年北嫁,其实是有些的征兆的。第一日,本想图个吉利,忍着酷暑高温,将一身繁复喜服穿得密不透风,哪知出了曦京城,一个时辰不到,就热得中了暑,晕在鸾车里。
队伍拉得长,行得快,青鸾与紫衣,也不知在后面跟澹台玉纠缠什么,久久没有跟上来,其他人自是不敢上前靠近叨扰公主的,于是,殿下也不知在车里晕了多久,也无人察觉。
等她恢复知觉,猛地醒来,却是被额间鬓角的冰透凉意给刺激的。睁开眼睛,发现仍是在那鸾车上,车厢外仍是车轮轱辘,马蹄滴答。不过,却没有了先前的束缚闷热,只觉得浑身轻松,头下是冰玉凉枕,横躺在胡床般宽大的软锦坐垫上。还有一双手指,似沾了冰凉药膏,置她两侧眼角,轻轻地按揉着穴位。
夜云熙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一把打开那双在她鬓角耳前游走点柔的大手,坐起身来,低头一看,脑中轰然炸开——就说怎么会突然如此清凉,果然,只剩了一身素丝中衣里裙在身上,松了三寸领口,透出一片凝脂肌肤,敞了半截衣袖,裸露一截皓色玉腕,撩了长裙边角,探出一双白莲小足。
第一反应,倒不是觉得自己这春光模样,有多么有碍观瞻,而是心中阴云骤起,那热死都不愿脱下的整套喜服,竟这样稀里糊涂地,让这奸人给脱了!无奈地看了一眼那胡乱堆叠在角落里的服饰行头,再转头盯着眼前这自作主张毁了她的喜气吉利之人,等着他的解释。
凤玄墨就着刚才的姿势,长身跪在车内地板上,看了看自己还沾着药膏的双手,将就搁在锦垫上,仰头迎了这呼之欲出的怒气,轻声解释到:
“我有事请询公主,在车外唤了几声,都没有应答,便进来看看,就见着……”
“自作主张!”夜云熙不等他说完,就抢了一句。能见着什么,不就是见着她满脸汗水花了妆容,热昏在车里,还无人知晓的可怜状?一想到脸上妆容,又赶紧抬手捧了脸颊,扭身想寻了车厢壁上玲珑格子里的铜镜来看,该不会跟花猫似的吧?
“用清水洗干净了,才擦的清凉药膏。”凤玄墨抬手指了指一边的湿巾子,不经意地说到,可意思又很明显——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夜云熙便弃了去翻铜镜的念头,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太阳穴一下下突跳,不知是风油药膏刺激的,还是羞赧尴尬害的,这人,总是能见着她最糗的模样,手脚又忒快,她自己都无从下手的繁复礼服,他竟能不着痕迹地替她轻巧脱了,且在她昏迷不知的情况下,真不知他是如何在她身上摸索的!
越细想越不自在,脸上开始微微泛起些红潮,似乎那人的眸光正有意无意地逐着她,那神色意味,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却又很耐心地等着她,等着她发怒,亦或撒娇,然后,享受,或者承受。
夜云熙便觉得,她亦能看穿他心中所想,却不想如他所愿。四月里,她打开天窗说了亮话,挑明他的初衷她的算盘,又由着澹台玉在她身边缠缠绕绕。本想这木头脸皮薄,遭她多几次挖苦抢白寒碜踩踏,总会知难而退,或者,视她如轻贱杨花,也罢。
哪知,事情的发展,似乎也不如她所愿。虽不见他有多厚脸皮——依旧是那样动不动就耳根子泛红,亦不见他如何死缠烂打——让青鸾堵了宫门,不让他夜里入宫来,他便不再来;实在躲不过的场合里,想要装着看不见他,他亦可以把自己弱化成烟气儿,隐身成路人甲,可要吩咐他做点什么,他又不动声色照做,完美忠犬得不得了。
可就那幽黑眸色,不能盯着看,看上几息功夫,感到不自在的,准是她。一如此刻,真真是名副其实的衣不蔽体,言不由心。仿佛,在那幽明不定的眼神笼罩下,自己的身与心,都在与他裸呈相见。
心中便起了一种荒诞感,彼此互为镜,映出对方的心与思,于是,怎么应对,都是矫揉造作。他就那么大刺刺地,在她身上乱摸一气,还犯了她的忌讳,若依平日的火爆性子,不是该要怒斥他无礼,再一脚踹出去吗?可她实在是觉得,提不起劲来。若要涎着脸,抹了羞耻,无视眼前的光景,与他心平气和说话,她又觉得,会不会显得自己太没骨气?
总而言之,她已经不知道,该要如何面对他了!心里凌乱,便不想再去触那灼人的眼神,甚至不想在眼皮底子下见着他,遂冷冷地出声说到:
“你出去!”
见他恍然未闻,也不嫌腿麻,依旧那么跪靠在坐位边上,有些愣神的模样,夜云熙又忍不住催说了一句:
“走啊!”边说边倾身过来,忍住用脚踹的冲动,只伸手推他。
凤玄墨却一把反握了推他肩头的双手,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她:
“先前,公主是在哭?”
夜云熙一愣,却鬼使神差地掩饰:
“你看错了,那是汗水。”
“哪有汗水挂眼睫上的?”那人剑眉一扬,像个办案的神探大人,成功捕捉到一个被忽略的蛛丝马迹,眼神中满是笃定。
不说还好,一说就委屈如潮涌。先皇后薨逝多年,她只当十二岁生辰那日的记忆是尘封的过往,从不庆生,从不忆起,却在这北嫁的鸾车里,突然间,清晰地忆起母亲的临终遗言,不是幻听,却逐字逐句,敲出她的一串串泪水。
母亲的泉下阴灵,极天地愿力,为她所求之人,那个要一心一意疼她爱她的人,怎么可能是她即将奔嫁之人——那个恨不得将她吃肉喝血的皇甫?让她如何不哭?又想到凤玄墨好心办的坏事,不由得声音里不可抑制地,带着哭腔:
“出嫁第一日,新娘子的喜服是不能脱的,否则不吉利,都怪你……”
一边说着,一边挣脱双手,使力去推他,哪知那人没有防备,一个踉跄,顺势退坐在车厢地板上,却笑开了:
“怪不得,捂成那样……图的什么吉利……”
车厢微晃,窗帘微拂,有一抹灿烂阳光飞掠进来,映得那淡淡笑颜,熠熠生辉,轻吐的断续声音里,有恍然,有戏谑,有不以为然。她看得明白,那是在笑她笨,笑她傻,笑她明知所嫁非人,却要自欺欺人地图个莫须有的吉利!
许是瞬间的心神出窍,走火入魔,在那熠熠笑意中,她竟觉得彻底的服输与软弱,心中酸涨满满,一咕噜从坐上连滚带爬地翻下来,一头扑进那人怀里。
凤玄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有些手足无措,公主殿下喜怒无常,翻脸比六月天还快,前一瞬还在声色俱厉地推撵他,后一刻却如小鹿儿般,冲突过来,差点将他扑倒。
他赶紧用双手撑了地板,才勉强止住后仰的身体。应付之际,已被一双玉臂缠抱得死紧,那小人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在他心口间哭泣。
那抽泣声,低低闷闷,断断续续,像是在极其克制,却又无法抑制,哭得他心酸,一边抬手圈住那纤细的肩背,一下一下地轻拍抚慰,一边侧耳去听,极力辨析那含糊得几近气声的哭诉:
“阿墨……我……心里……害怕……”她是在说她害怕?气声颤音中,那细条软香的身子,亦微微发抖,像极了一只在他怀中轻撞的惊慌小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