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这次一走就是二十余日,朕甚是想念,想着今日也该回来了,便索性到这宫门口来等着。”不是说皇帝跟闹别扭闹的,赌气才去的青云别院吗,怎么如此和谐?
“陛下有心了。”那声音冷冷清清的,浸入凤玄墨的心脾。
“明日冬至大贺朝的郊天大祭,还请阿姐主持。”皇帝恭敬有礼地请询。
“不了,陛下已亲政,自然该是陛下亲自主持。”淡淡的口吻,却是毋庸置疑的力道。
皇帝沉默片刻,答道:
“那明日,皇姐可要指引着朕来,这郊祭,朕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这话说得,怎么听,怎样像是在……撒娇。
“那是自然,我随陛下一同去便是。”那声音,也许真能给人镇魂安心之效。
两人慢慢走远,后面大群宫女内侍悉悉索索地尾随着。
凤玄墨渐渐听不真切,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听什么,想听什么,难道是想听见,那位一下马车,就横眉冷眼,在众目睽睽之下,训斥他责罚他?可那人华丽丽地下了马车,就连看也没有看过他一眼,似乎今晨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难道是这个原因,让他心里泛起淡淡失落?
思及于此,凤玄墨不禁暗自失笑,笑自己怎么像跟中了邪似的。
“对了,此番接阿姐回宫的殿中都尉,便是朕上次在禁卫军中挑选出来的,阿姐觉得如何?”皇帝突然站住,提高了音量说话,还转身过来看他,凤玄墨遂听得一惊。
“哦,是吗?”那一身锦绣宫装的窈窕身影也跟着停住,慢慢转身过来,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问了一句:“瞧我这记性,叫什么名字来着?”
皇帝便朝着他招手,示意他过去,他有些不明白皇帝突然提起他的用意,却十分欢喜皇帝的决定,遂走上前去,跪地行礼,再次对那位记性超级不好的贵人自报家门:
“卑职殿中都尉凤玄墨。”
“倒是利落干练,胆识过人。”由他跪着,不理他,兀自转头去答皇帝的问话,倒是不吝评价。
“阿姐要是觉得能入眼,不若让他听您吩咐,如何?”皇帝顺水推舟。
“听我吩咐,是何意?”听出他的话中之意,不跟他绕弯。
“前几日,御史言官们闹得厉害,朕抵不住,便将阿姐从坊间南风馆带回来那人……给杀了。”皇帝说得轻描淡述,可后面那句话,却让风玄墨着实吓一跳,“朕这不是想,还阿姐一个人嘛。”
“呵,陛下多虑了,既然是御史台的谏言,杀了便杀了吧。”大方得很,对皇帝话中的荒唐用意,也不甚计较,只轻抬了衣袖,微微指了指跪地的风玄墨,淡淡地说:
“陛下身边也需要些信得过用得上的人,我可不想夺爱,不然,言官们又要弹劾我了。不过,我也有些看法,不知陛下爱听不?”
“悉听阿姐指教。”
“此人虽有些本事,可也颇有些心气,且执念太重,又无视体统,这样的人,极易恃宠而骄,胆大妄为,铤而走险,若陛下想要委以重任,还需置其于低位,多历练才是。”
“阿姐说得极是,那阿姐以为,这宫城禁军中,何为能历练的低位?”
凤玄墨听说得一套一套地,言语之意,是替陛下惜才,要如何栽培提携他。可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女人,果然还是记仇的,看着不动声色,实则已经将脚高高抬起,又重重踩了下来。
果然,指了指不远处的皇宫正大门,声音里掩着一丝轻快笑意:
“呐,最能看尽曦京繁华,世间百态的,就是这泰安宫门守门卒,不若就让他守这城门,如何?”
第一卷 相见欢 第七章郊天大祭典
冬月十二,冬至。
冬节大如年,天地阴阳二气转化之极点,一阳之始,君道长,故贺。
尊曦朝祖制,冬至举行圜丘大祭典与太极殿大朝会。
从午夜开始于圜丘设祭坛,坛旁边设天灯竿,禁寺庙鸣钟擂鼓。卯时,皇帝至圜丘,在太常寺礼仪官的引导下,行祭天大典。在繁琐仪式后,还得赶在辰时之前回宫,于太极殿,接受文武百官与外藩使者朝贺。
所以,这一个时辰之内,须得步步紧凑,一步都耽误不得。这卯时之前的准备,也需得有条不紊,一点也错不得。
沈子卿舍了后半夜的睡眠,寅时不到,便一身整齐朝服礼冠,赶至圜丘,检查诸事宜是否妥当。虽有太常寺的人从午夜开始,便着手祭典,可太常寺卿乃皇帝亲政后任命,于这国之祭典尚无经验,他身为当朝宰执,有督促指点之责。
待见着祭坛肃然,天灯灼灼,祭品礼器、钟磬鼓乐等万事齐备,让太常寺卿拿了陛下的祭辞来看,也未觉不妥,才不禁松了口气,于祭坛旁边捡了个座位坐下来,闭目小憩。
本想灵台清明地养些神,可在这巍然祭坛边上,似乎特别接灵气,往昔的家事国事,一串串地涌上来。
南曦四大世家,圆形方孔柳,大马金刀明,朝堂不倒的三叶沈,猛见那凤凰儿回首。柳家掌着曦朝的财政命脉,又做着皇商的暴利买卖,财能通神,盘根错节,如那百足之虫,就算死了也僵不了。明家与凤家世代将领,京畿禁卫,五路节度,保家卫国,开疆扩土,兵权在握,那也是硬气得很。只有他沈家,无财力无兵权,仅凭那所谓的治国之才,要在朝堂上作“不倒翁”,谈何容易。
嘉元二十三年,前太子私通萱妃,淫乱宫帏,东窗事发,父亲沈邦彦身为太子太傅,被罢免相位,贬官南疆岭城,朝中相国门生清洗一空,一时间,沈氏一族欺男霸女、贪赃枉法的案子不管陈年烂谷子的,还是西瓜芝麻大的,涌出大大大小小几十件,百年世家遭受重创,一蹶不振。
彼时,他只得重新押注,以翰林闲职的身份,主动请缨,秘密潜往北辰,脱了一层皮,成功迎了那对姐弟归国。未曾想,这赌注,还真是押对了,那看似皮懒的女子,实则心机深沉,胆识谋略不输于男儿,又比男儿还要灵气些。眼见她挑了两位兄长互相争斗,斗得两败俱伤,身首异处,她再牵着今上,一路行至那皇朝最高处,而他沈子卿,自然也以辅国大功臣的身份,站在了这熙乾朝堂的最首位,沈家也得以复兴。
可这富贵荣华,还真是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往前,能上九重天,停下来,却会化为乌有。
那娇娇小人儿的心意,他何尝不明白?只是,他的苦衷,她又何尝懂得?快一月不见了吧,那挑食之人,又不喜规律作息,不知会不会又清减了,那清冷的脸庞浮现眼前,心里一阵紧疼。
沈子卿一阵恍惚神游,睁眼定神,不觉已近卯时,皇帝来了,……也来了。
微弱的晨光下,仍看得出……明艳,她少有脂粉浓妆,可每每这般扮相,却很是摄人心魄。
那妮子一来,便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待一眼寻到他,便略带了笑意,盯着他看,后来索性往他身侧一站,不挪动了。也不顾这是礼乐煌煌,庄严肃穆的祭祀大典,不过,这妮子耍起横来,从来不分场合的。
他微微欠身示意,然后便置若罔闻,掐着时辰,示意太常寺卿,指引皇帝,开始祭祀仪式。
“於赫圣祖,龙飞晋阳。底定万国,奄有四方。功格上下,道冠农黄。郊天配享,德合无疆……”
从皇帝颂祭辞开始,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繁复的仪式,一步步,一套套,从天光微亮,一直到晨曦破晓,再到朝霞漫天。
皇帝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今日一身祭服朝冠下,越显沉稳天子气度。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之人,亦是一身香色公主朝服,虽也宝相庄严,可他偶尔余光瞥过去,总觉得今日那脸上气色,红晕得有些过于妩媚了。
待行跪地叩首大礼之时,沈子卿才发现,那红晕,哪里是什么妩媚气色——
众人礼毕起身,他亦正要起来,却发现身边那人跪在地上,垂首闭眼,不见有起身之意。
他以为她是跪在地上久了,睡着了。这妮子贪这晨间懒睡,是出了名的。
他附耳过去,轻轻唤了几声,无应答,这才伸手过去扶,只觉那人身子绵软,顺势就瘫倒过来。
他以为是晕了,腾手轻抚她额间,发现滚热烫手,竟是发着高烧。赶紧想要起身,招呼她的侍女上前来伺候,送回宫传太医诊治。
刚一起身,却发现腰间一紧,有股力道将他扯住,他低头一看,一只白玉小手紧紧抓着他朝服上的雕纹镂金封带,那人在他胸前吐气如兰,悄声说来:
“别走,就这样,让我靠会儿。”
第一卷 相见欢 第八章泰安守门卒
马车里,夜云熙头痛欲裂,浑身无力,那高热引发的全身酸疼,如有百虫啃噬。可这四肢百骸的难耐,却比不上此刻心中的窝火。
昨夜沐浴斋戒,她泡在温水里,突发奇想,曦京坊间称沈子卿为谪仙人,听说没有女人能近他身,当然,她也不例外。可若是自己病到在他面前,他会是何反应?遂不顾青鸾的劝阻,硬生生在冷水里多泡了半个时辰。
她知道自己有些疯狂了,不过,比起没来由的疯狂,更让人失落的是,方才,自己已经是那般楚楚可怜的模样,那人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低声责了一句“胡闹”,又强行扯开她扭在腰间封带上的手,招呼青鸾上前来伺候,便仍了她在原地,起身随着陛下先行回宫,行那劳什子大贺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