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们九个,不知从哪里学来一种娶新娘子的游戏。几乎是跪求我,与他们玩。我有些犯难,新娘子只有一个,新郎官却有九个,个个都是我喜欢的型,个个都有龙章凤姿的……潜力,就连最小那个,时不时还拖着鼻涕虫的小渊子,也是粉雕玉琢,让人爱不释手。
我便让他们一决胜负,胜者做我的新郎官,输了的,做轿夫抬我。一阵昏天黑地乱战,第一百零一次将爹爹心爱的园子糟蹋得惨目忍睹之后,终于,贺兰怀铮胜出……
那天,恰恰是贺兰叔叔和他的夫人不知从何处,玩够了归来,正上我家领儿子。撞见他们家的九个宝贝儿子,个个衣裳破烂,灰头土脸,八个化作轿夫,哼哧哼哧地趴在地上,垒起一道人墙,还有一个,抱着我站在那人墙最高处,凑脸就是一阵乱亲……
贺兰夫人当即拊手大笑,转头对我那已经在变脸的爹爹说道:
“柳河洲,快,再多生几个女儿,让我家的小子们,将我这辈子欠你的,一并还了。”
我那爹爹,黑着玉面,勉强绷着那几欲崩溃的心神,给她回了回去:
“还是算了,你再回去,再多生几个儿子,将那要还的,全部还给我的豌豆,就成。”
“你说的,那……我回去了,啊?阿墨,我们走。”
那贺兰夫人,仿佛有些憨憨的,听不懂话,又仿佛那晶莹剔透的云上精灵,当即挽着贺兰叔叔的手,转身出了园子门,行至那花树墙洞旁,就有些亲亲我我,歪歪腻腻,走不动路了。
恼得我爹爹,顺手拾起一根断在地上的新枝,将正挤眉弄眼准备看热闹的九个魔王连同他的宝贝闺女一起,齐齐打散。待驱散了顽劣,定睛再去看手中断枝,才发现是他千里寻来品种精心栽培了数年静待数月等花开的品种,又是一阵痛不欲生,痛心疾首。
就这样,热热闹闹,渐渐长大,缕缕情根,悄悄在那地面下蔓延茁壮。
后来,当贺兰怀铮上我家提亲时,爹爹堵在大门口,刁难问他:
“我柳家,什么都有,你拿什么来娶我宝贝闺女?”
“三叔,您富甲天下,我一无所有,唯有千里草原作婚床。”那昔日小霸王,如今已是西凌草原的王。
我躲在门后面,大胆地看着他,那朗朗气概,相极了曦京画师工笔精描的贺兰叔叔年轻时的模样。
便在那句“千里草原作婚床”中,醉熏熏地,跟着他,去了草原,上了那婚床,春风一醉,三生不醒。
☆、风中传奇(三):凤兮禾篇——听说他们回来过
我叫凤兮禾,乃已故凤栖将军的嫡长孙女,懿德皇后的亲侄女,拜见熙帝陛下时,称的是皇姑父,血脉纯正,家世显赫。
然而,兴许我生不逢时,我一岁时,曾经誉满天下的凤栖老将军兵败香雪海,他老人家带着我的父亲和叔叔们,齐齐血染黄沙,百年国公府,瞬间只剩下了我们满门孤寡,门庭冷落,一蹶不振。
两岁时,昭宁表姑姑将我带进宫去,让我在皇后姑姑身边养着。说是皇后姑姑心气重,身边多个贴心的女娃娃,多些解闷的乐子。其实,是想我与那个比我小半岁的承轩太子相伴,若能与未来的皇帝有些青梅竹马的情意,日后,对凤家门庭,说不定能多有照拂。
于是,在我的祖母,母亲,还有婶婶们眼中,我便是凤家的希望,尤其是在我哥哥凤兮炎入了皇陵禁军,雪藏在那冷清之地,韬光养晦的十五年时光里。
十五年,日日尊贵娇养,隔三差五将后宫伎俩当热闹看,足以让我从一个胖嘟嘟的小团子,蜕变成一个迎风招展的大美人;也足已让我从一个心智未开的囡女仔,蜕变成一个心机缜密深沉的玲珑人。
皇后姑姑身前,我便是她的贴心小棉袄,凤仪宫椒房殿的小人精;皇后姑姑大行,太子出椒房殿,开东府,我便跟着这位小爷来到栖霞殿,做了他的殿前女史。
非婢非妾,又似婢似妾。协理太子日常公务,掌东府礼仪文书,调度府内左右春坊、詹事府以及诸寺、监、率卫事宜,不知不觉也做到了东宫第一人,太子大事问我小事听我,东府上下内外皆称我姑娘,一时风光无限。
甚至连太子爷的女人,我也替他管了。歌姬,侍妾,良娣……但凡入了东宫的女人,都听我的昭训。乃至后来,太子娶西凌草原上的公主为正妃,也是我前前后后地张罗,里里外外地敦促。
偏偏正主还不上心,晾了佳人在一边。我便极尽所能,敦促他们夫妻恩爱,敦促储君子嗣繁衍,因为,兄弟成群,虎视眈眈,而他,即无母族靠山,亦无财力兵权,那太子之位,真的是,岌岌可危。
他却反问我,凤兮禾,你成日操心我睡女人的事情,是不是很开心?一脸的不屑,恼怒,仿佛,全天下的女人都跟他有仇,他感兴趣的,压根不是女人一般。
可是,我却知道,那血气方刚的儿郎,有些私底下的邋遢事,说来也尴尬。比如,他寝殿的宫女,就总是向我抱怨,说太子爷的床单,日日清晨都得撤换了清洗。
后来,我渐渐看清楚他的心,渐渐敢于正视自己的心,同时,也渐渐意识到,我的真正身份与地位。非婢非妾,凤家的嫡女,岂能为婢,岂能为妾?凤家的嫡女,只要入宫,向来都是主中宫,做皇后的。
然而,凤家没落,太子需要的,是能够给他带来强大助力的联姻,比如太子妃西凌公主,头脑简单,天真无邪,但是,人家的结义哥哥,是手握十万铁骑的西凌王贺兰怀铮,比如,柳、明家的良娣,成日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一点都不贤良,但是,柳家有钱财,明家有兵权。
而我,除了一张姣好桃花脸,一颗七窍玲珑心,身后,什么都没有。
于是,连那六宫之首的皇后,我也不屑去企盼了。我要的,其实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不是,成日替他管一群后宫女人。况且,他要登临天下,自然也给不起我要的唯一,我便索性,一点都不要了罢。
自小,我最向往的一对神仙伴侣,是我的九叔叔和昭宁表姑姑。虽然,在我幼时的记忆中,他们的身影很模糊。
皇宫的文书纪要中写的是,九叔叔心疾发作,暴亡于出征军中,表姑姑服毒殉情,葬于西山皇陵。可是,曦京平康坊的说书人却说,他们是假死遁世,去了云都,做神仙眷侣去了。据说,安西都护使柳河洲柳大人,都还心甘情愿地,替这对逍遥夫妻做管家,管钱财,兼养儿子呢。
比起史书定论,我自然是相信,说书人口中无风不起浪的想象。
所以,我向往他们,不是因为那些四国相传的传奇,比如九叔叔半月征西凌,三日攻北辰,表姑姑素手理江山,红颜乱四国之类,而是因为,九叔叔放着唾手可得的征战功业,可以随手抛弃,而表姑姑,面对命定的女主天下,也可以视为粪土。抛了所有,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也要再一起,一辈子相亲相爱,视彼此为唯一。
比起他们,我做不到,夜承轩,他也做不到。我做不到,与别的女人一起抢龙榻,而他,做不到,视我为唯一。所以,我们只有相互伤害。
两只刺猬在一起,终是扎得彼此都痛。所以,我决定,自己滚远些。恰好,皇帝姑父要寻个先皇后身边的旧人叙叙旧,我便自请去了御前,做了太极殿的女史,比在东宫时还要风光——
御前随侍,深得盛宠,却不是端茶递水,暖床拾被的奴婢,不是囿于深宫的拘束妃嫔,不是见不得光的浪荡情儿,不是浮萍纸命的卑贱妓子,而是一位执笔掌印理文书,入朝堂掌机要的女官大人,嘘寒问暖,清谈对弈,斗茶赌书,听琴泼墨,銮殿陪膳,御驾出游。
这无比尊宠,来得太突然,激得宫中满是嫉妒,大家暗自相传,说是因为我颇像大行的皇后姑姑,所以,陛下将我做替身,寄托思念。又说我**宫廷,先是太子,现在又是陛下,父子通吃,是个该杀千刀的狐媚子。
我自问行的端正,心中无愧,便也无所畏惧。只是,心中也纳闷,那日渐虚弱的皇帝姑父,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眼中看见的究竟是谁?
直到他临终时,后宫诸妃,一个都不传召,独独留我在御前侍疾。那将死之人,道出一生之夙愿,我才明白其中缘故。
他说,宫里人都说我像先皇后,其实,在他眼里,我更像那时的昭宁。
“朕那阿姐,真是狠心,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我。”那神思已经迷糊的人,放下了九五帝王之尊贵自称,眸光虚空,悠悠述说半生之遗憾。
“陛下,她来过,来看过您,今年元宵夜,朱雀大街明月楼前,我听见了,她跟九叔叔,她看见陛下盛世清平,皇嗣兴旺,便觉……欣喜安慰了。”我听得心中潮起,不由得叠声说来。
那元宵烟火中,我去明月楼买芸白云酥,在拥挤人潮中,我未见人影,却清楚地听见那段对话——
“我的好公主,泰安烟火,吵闹得很,我们回去吧。”
“真是木头,不懂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