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寒右手手指无意识揉搓着那张记着人名的纸,一边走一边向方青梅道:
“明日一早,得先去福王府一趟。”
方青梅点点头。
周寒看看她,又道:
“老福王爷与祖母一母同胞,自幼关系亲近;现在的福王爷与父亲也交好。我们俩的亲事,还是大哥托福王府世子的岳母做媒的。福王府对周家,对我,都多有照拂。”
方青梅隐约听出了他话中意思:
“你的意思是?”
“按道理……你是我新婚妻子,须得跟我一起去见见长辈,磕个头。”周寒顿一顿,站住脚,借着廊下灯光看看方青梅神情,眼中隐隐期待,“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方青梅微微垂下脸。
新婚夫妻一同拜见亲近的长辈是正经的规矩,周寒不想自己单独去,大概是怕露了端倪。礼数上是该走这一趟,但想到两人不过假扮夫妻各取所需,这周家二少奶奶的位子早晚都是那位令晚秋姑娘的,她内心里着实不想跟周寒的亲朋好友牵扯太多。既然总归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何必这么面面俱到呢?
她抿抿嘴,觉得有些为难:
“我不去可以吗?还得跟你作出夫妻恩爱的样子来,老跟人演戏说谎,我心里觉得怪别扭的。”
周寒定定看她一眼,松了松紧捏着纸片的手指,重新迈步:
“你不用觉得为难,不去也没什么,我随便找个借口就是了。既然这样,明天我就直接出门去了。”
方青梅后头紧走几步,追上他:
“周渐梅。”
周寒住了脚步:
“怎么了?”
月色与灯火辉映,周寒脸色温润如玉,神色也淡淡的,唯独一双凤目中光彩流转,似隐似现,方青梅看着他,大约是因为刚拒绝了他的要求的缘故,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直视他。她稍微挪开些目光:
“你能不能实话跟我说,不要为了安慰我故意说好听的。父母亲和陈凤章他们……到底……到底能不能——都活下来?”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到“活下来”,几乎是从嗓子里逼出这几个字来。
短短一个多月功夫,从扬州到京城,周寒几乎是眼看着方青梅日渐消瘦下来,从初见面时就算是气恼失望的时候也神采动人,脸颊上带着点儿肉肉的婴儿肥的模样,到这几天虽强做无事,却时不时满眼含愁,脸颊日渐单薄。
他深深看她一眼,忽然抬手揉揉她头顶,微笑道:
“放心吧。我答应你,一定不让他们有事。”
第二天一早,周寒便准备出门。临行前嘱咐方青梅:
“没事就在府里歇着,不要出去乱跑,更不要随便出去打听消息。有什么事先来和我商量。”
等周寒走了,方青梅一时在府里百无聊赖。
这种干着急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倒是周平,见周寒一个人去了福王府,有些奇怪:
“少夫人,你不跟少爷一起去吗?”
方青梅无精打采说:
“我去了也帮不上忙。周渐梅说,我不用去也可以。”
周平愣了愣,开玩笑似的说道:
“那怎么能一样。有少夫人在身边,兴许能给少爷壮胆呢?要不人怎么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呢?”
“说的也是,总不能他到处奔忙,我就一直闲着。”方青梅想了想,“要不周管家,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第17章 福王府谋策
再说周寒去了福王府。
先是带着书信和礼物向老福王爷请安问好。
老福王爷跟周老夫人一母同胞,却都是庶出,年轻时候便去从军,靠着军功一步步爬到高位,也是费了一番周折磨难,后来因为拥立有功,获封王爷的位子。新帝登基第二天,老福王爷便主动请辞,卸甲归田,而且主动放弃封地,在京城做了个闲散王爷。过了几年便又以年老体衰为由,让大儿子承继了王位,朝廷中的事,一概不管了。
周寒将书信呈给老福王爷,年过花甲的老王爷身上看不出当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一身布袍儒雅,看了许久才放下信纸,自言自语道:
“二姐今年正好六十六了啊。”
周寒站在下头,恭敬答话:
“是,祖母开春刚做了大寿。王爷当时还遣人送了六十六颗东海珠子做寿礼,祖母高兴的紧,说到您的寿辰,也给您送一份大礼。”
“什么寿礼不寿礼的,这个年纪,不知道还能活几年。”老王爷叹一声,“路途遥远,二姐离不了扬州,我呢,也出不去京城。死前想再见一面,恐怕是难啦。”
“王爷福气无边,跟祖母有的是见面的机会。若是想出去散散心,家里的车船都是现成的。等过了六七月汛期,便可以顺着河道慢悠悠的走,一个半月就到了。”
“我前几年倒是还想过,也没去了。这两年是不行了,哪敢出去呢?”老王爷鼻子里哼一声,“瓜田李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那个岳父陈禀,不就是因为这事给牵连进去了?”
周寒眼观鼻鼻观心站着,轻声应一声:
“是。”
老福王爷微微笑了笑:
“当初我跟冰儿说的什么,最好不要让你娶这个陈家的姑娘,风口浪尖的。你们周家啊,从老到少,脾气没有一个好说话的,认准了的事,犟的九头牛拉不回来——要不当年你祖父怎么能娶到我姐姐呢?这个陈禀,当年我也知道他,人是有几分才气的,就是太耿直了些。朝中的事,哪有什么对错呢?别人说你对就对了,别人说你错,你就是错了,较不得真。”
“老王爷教训的是。”
“对了,你媳妇没有来吗?正好跟你伯母和嫂子也见见面,认识认识。”
周寒低头:
“她为了家里的事着急,刚病了一场,还没好利索,贸然过来王府,怕过了病气。还请长辈们见谅。”
老王爷叹一声:
“孩子都是好孩子,年纪轻轻摊上这个事,也难为她了。黄齐也是年纪大了,知道自己从前不少事情做得太绝,怕万一自己走了子孙受牵连,想搏一把,成了也算给子孙留条后路,所以才被三皇子给拉拢了。前两天你伯伯来跟我说,说你岳父抄了家了,我嘱咐他着人打听着呢。我年纪大了,久不在朝中,很多事说起来也不灵光了,你去见见他,跟他商量商量看有什么法子行得通,把人保下来。其他的倒都是小事了。”
周寒道了谢行了礼,便由管家领着,到了现在福王爷的书房。
老福王两个儿子,老大承袭王位,膝下只有一子赵坚,顺理成章被立为世子。
老二却又去投了军,如今就在京畿大营做着个不咸不淡的将军,人称赵二将军,膝下也是一子,叫赵睿。这个赵睿年纪比周寒小了二三岁,只是命不好,生下来亲娘就难产去世了。赵二将军没有再娶,又不常在王府里,赵睿便一直跟着伯父,和福王世子一起长大的。
周寒到福王书房的时候,正看见上头福王爷在看书,底下赵睿在书案前头跪着,一看见周寒进来,顿时两眼放光,只是碍于伯父在上头坐着,不敢蹦起来。
周寒忍着笑意,先向福王行礼问好。
福王赐了座,分别问了家中长辈的好,周寒一一答了话,才看向一直跪在地上的赵睿:
“二公子,好久不见。”
赵睿跪着,偷看福王爷一眼,规规矩矩向周寒抱拳:
“是啊,好久不见了,二表哥好。”
然后挤挤眼,示意周寒为他求情。
福王和周寒都看的清清楚楚,却只作没看见。周寒又起身向福王行个礼:
“王爷,晚辈这次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晚辈岳父的事,还要请王爷指点一二。”
福王爷和煦点头:
“可难为你了,新婚燕尔,便遇上这事。陈禀这事,就看黄齐是怎么考虑的。他若肯顾忌陈禀乃是朝中清流之首,可能手下留情。就怕他不打算留后路,想借着陈禀杀鸡儆猴,那就难办了。”
“依王爷看呢?”
“贤侄,你向来聪敏,也该看得出来,”福王叹气,“黄齐一向心狠手辣,何况一来,陈禀家世只能算清贵,文人出身,靠山不硬。二来,细细追究起来,他也不全算是太子那边的人,凭着一腔义气出头,又出的早了点。如果我是黄齐,也一定先拿他祭刀,以儆效尤。”
这时跪在地上的赵睿忽然说道:
“伯父,咱们福王府做陈侍郎的靠山不行吗?”
“你这小子!让你跪了这半天,看来一点没长进!”福王斥责他一句,“你还以为现在的福王府,是一二十年前的福王府吗?”
赵睿吓得赶紧低下头。
周寒也默然。
福王爷说的不错。
这里头固然有福王爷明哲保身,不愿在这么敏感的时候惹祸上身的考量,但福王府这十几年来远不如当年,也是不争的事实。
老福王爷就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平安,才主动交出兵权,还辞了封地,就是向皇上表忠心的意思。起初几年,福王府没了兵权,还有军中赚下的人脉,遇事总有人能站出来说几句话,但过了这十几年,当年的同袍死的死,退的退,福王府在军中的人脉也渐渐的凋敝了。现今的福王爷在朝中,除了王爷的名头好听,也不过一介文臣罢了。至于赵二将军的军中官位,名大于实,只能算是圣上对老福王识时务的一种嘉奖;又有福王爷的王位掣肘,赵二将军即使有心,在军中也不可能再有大建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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