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知道又如何?我是为了他好,他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宫女跟我胡闹?”太后见不得他这么跪着,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我让你起来,起来说话!”
“我就是跪着说话,您也无动于衷,起来了您还听得进去?”李勉看着她,慢慢地问了句,“我问您,当初先帝爷派人来拿我问罪,您为何要拔剑以自裁相逼,死活要把我留在这宫里头?”
“你明知故问。”
“是,我明知故问,我知道您是因为心里有我,所以才不顾一切要把我留下来。那如今皇上呢?皇上会不知道她的身份吗?皇上比您还要记恨陆家,您忘了当初太傅是怎么死的了?可即便如此,皇上仍要把她留下来,您若是执意要她的命,您就不怕皇上学您,也来一出拔剑自裁——”
“他敢!”太后怒道,“他堂堂皇帝,要是敢为了一个女人连江山和百姓都不顾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大兴的列祖列宗?”
李勉低声笑了笑:“他是您的骨肉,您如何烈性,他就能如何烈性。”
太后气狠了,低头看了眼跪在那里的他,咬牙说:“好,你爱跪就跪着吧,那宫女我是一定要处置,随你怎么说。”
但心里头到底是顾虑的,她对门口的芳草说了句:“先把人绑好看牢了,听候发落。”
黄昏渐晚,她站在大殿里等皇帝找上门来,李勉直挺挺跪在那里,最终先忍不住的还是她。
“你要跪多久?”
李勉未答话。
他面容如玉,一身朱红色的曳撒更衬得他容颜秀丽,他身子骨修长单薄,跪在黄昏里像一幅沉静的画卷。
太后终于沉不住气了,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他:“你再不起来,我就,我就——”
李勉抬头望着她,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就做什么?”
她对他素来是束手无策的,只能发狠地说了句:“我就跟你一起跪好了!”
他失笑,看她半天,总算站起来,低声说了句:“不要犯傻,你我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早就过了冲动行事的年岁。曾经的很多事情如今都开始后悔,你还要继续做会让将来的自己后悔的事吗?”
门外头有急促的脚步朝着大殿里来了,守门的太监进来通传:“启禀太后娘娘,皇上驾到。”
太后倏地松开握住李勉的手,坐回大殿上方的金銮宝座上,面容紧绷。
皇帝还穿着朝服,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黄昏里打眼得紧,快步走进大殿后,他躬身行礼:“儿子给母亲请安了。”
“什么风把皇帝吹来了?”太后瞧着他,不动声色地把他眉眼间难以掩饰的焦急尽收眼底。
“儿子听说宫里头的典膳女官被母后跟前的人传到慈宁宫来了,这不,刚从勤政殿回去准备用膳呢,结果典膳都不在了,这饭没人伺候着用,便赶来母后这儿问一句,什么时候让那丫头回我那儿去?”皇帝也是个打马虎眼的高手,太后不动声色,他也就装聋作哑。
母子俩情分是有的,但从来都亲厚不起来。起初是先帝爷不让他和她亲近,后来是她看破红尘似的住在这慈宁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所有人都关在了外头,只和跟前的大太监相伴度日。
皇帝是自己一个人成长起来的,眼睁睁看着太傅没了,那些向着他的忠臣死的死,走的走,能剩下的旧陪他踏着血路走到如今。
这一路上没有太后。
皇帝也是个正派人,太后与李勉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作为儿子无法指摘母亲什么,哪怕心里并不认同,甚至厌恶,却也始终未置一词,任由太后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可如今,太后把手伸到了他宫里,带走了他心尖尖上的人。
他沉不住气了。
太后笑着喝了口茶:“皇帝这是怎么了,一个宫女不在就吃不下饭了?”
若昭阳只是个平常宫女,他不至于忧虑到这个地步,可她的身份特殊,忽然间被太后带走,那缘由清清楚楚摆在台面上。
皇帝深吸一口气,也不拐弯抹角了,垂眼说:“她人既然是在母亲这儿,那我也不瞒您了,那丫头是儿子看上的人,儿子一心想跟她在一起,这才把她拎到跟前杵在眼窝子里。如今母亲把她给弄走了,儿子心头牵挂,当真吃不下饭。”
太后眉头一皱,斥道:“胡闹!你堂堂皇帝,说这种话也不怕人耻笑么?为了一个宫女牵肠挂肚,还吃不下饭,这成何体统?”
“儿子没爱过谁,爱上了便不知体统,也不怕人耻笑。”皇帝不卑不亢,“那前朝事务繁忙,儿子成日都端着坐着,鞠躬尽瘁,若是回到自己宫里也还是拘着手脚,连喜欢谁都不敢表露出来,那儿子这皇帝做得也未免太窝囊。”
太后气得不行,霍地站起来:“你可知道她的身份?”
皇帝面色沉静,点头说:“儿子知道。”
“知道?知道你还这样胡闹?你,你明明知道陆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如今居然留下那老东西的孽种在身边,你这是留了个祸患!留了个毒瘤!”太后指着他的鼻子,痛心道,“你是我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害了自己。”
皇帝被她的一番话说得眉心都蹙了起来,心下也有了憋屈。
好,果然要拿身份来说事了。
面前的是他的母亲,他对她也是有敬有爱的,碍于颜面问题,皇帝平静地说了句:“你们都下去。”
大殿里的人静悄悄地低头退下了。
李勉欲走,太后却拽住了他的衣袖,他在,她也有底气。
哪知道皇帝眼神微动,毫不留情地说:“朕说过了,除了太后,所有人都出去,你是听不懂朕的话吗?”
太后动作一僵,看着李勉垂头从容而出,合上了大殿的门。
偌大的慈宁宫空空荡荡的,只剩下母子二人,和从窗外照进来的一地黄昏。
皇帝侧头问她:“母亲,她在哪里?”
“关起来了。”
皇帝嘴唇紧紧一抿,有些急躁:“您有什么事冲着儿子来就成,把她抓走算什么呢?”
“因为有事的不是我,我是怕有事的是你啊!”太后望着他,“皇帝,你莫要糊涂了,陆家当初是怎么害我们母子俩的,你都忘了吗?你忘了太傅是怎么死的了?忘了我受了多少屈辱?忘了为了把老四推上皇位,那老东西对你做了多少斩尽杀绝的事?你怎么还敢把他的孙女留在这宫里头?”
“她是她,定国公是定国公,她和陆家除了血脉,没有什么关系。她没恨过我,没爱过她祖父,她就是她,不用跟旁的东西扯在一起。”
太后沉默片刻,坚定地看着儿子:“她把你迷得七荤八素,连这种深仇大恨都能抛在脑后,看来本事确实不小。”
皇帝说:“是儿子自个儿爱上她的,她什么都没做。”
到底心头还是叫记挂着,他抬头又问:“母亲,她在哪里?”
“你是说什么也不肯听我的话了?”太后慢慢地问了句。
“除了这件,儿子别的都听。”他不卑不亢。
太后砰的一拍桌子:“别的我也没有什么话可教训你了,唯独这件不能由着你胡来!她不能留下来,要么死,要么走!”
皇帝压根没想到太后存的心是要她死,当下脸色一变,说:“母亲这么说,那就是要了儿子的命了。她若是走了,死了,儿子就成了没心的人,活着约莫也等同于死了。”
“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哪里有半点帝王家的杀伐决断?为了个女人,连这种丧气话都能说出来,黄河决堤,粮饷被夺,你在这里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她是罪臣之后,当初就该随陆家上下流放淮北,如今被我发现了这条漏网之鱼,合该发配边疆!”太后怒气冲冲地说。
皇帝心中堵得慌,却不动声色,只轻声问了句:“那您身前那个大太监呢?”
太后胸口一顿。
“要论罪臣之后,他不也是吗?”皇帝直直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您要一概而论,要铁面无私,那您把他也给赶出宫去,该如何就如何。若是如此,您要处置昭阳,儿子也心服口服。”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太后气得面色惨白,指着皇帝:“我生你养你就要三十载了,却没想到你为了个女人跑来跟我说这些,你,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皇帝的眼里也有了热泪,仰头看着站在宝座前的她,轻声说了句:“就是因为您在儿子眼里,在儿子心里,我才这么多年都对您与那太监的事视而不见。”
太后身形一晃。
皇帝咬牙说:“当初宫中流言四起,说他是个假太监,说我的身份不清不白,四弟拿这事做了多少文章?我的面上也无光。可您呢?您在这慈宁宫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您不曾为儿子着想过吧?外面的日子那样艰难,儿子夹缝里求生存,可曾怨过您半分?我是终于挺过来了,坐上这位子真是难啊,可我没有对您抱怨过。您要过安静日子,成,儿子在前头打江山。您要跟人长相厮守,成。儿子帮您平息谣言。您要什么,儿子自问不曾亏欠过您半分,可如今呢?我不过是喜欢上一个姑娘,您连这点小小的心愿都不肯满足我吗?”
太后死死攥着衣袖,闭眼时有泪水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