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瞧着她那张尊贵的小脸却挂着一副谄媚的表情,想笑,又憋住了。他正色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下回您要再这样,属下一准儿告诉皇上,让您受罚。”
说完,他往外走:“属下在外面守着,长公主何时觉得能走路了,属下何时护送您回宫。”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十年如一日地穿着官服,深蓝色的禁军长袍总是没有年轻人的朝气,曳撒上绣着的暗银云纹有一种只属于宫廷的拘束与深沉感。可澜春打从记事起,就只看见他穿这样的衣衫,没有赵孟言的花里胡哨,没有皇帝哥子的皇族贵气,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官服,连根多余的吊坠也没有。
她端着碗喝汤,那汤的滋味可不好受,喝得人直皱眉头,可她的眼睛却是望着那人的背影,一眨不眨。
上一回他也是这样说的,上上一回也是,从前每一次逮着她做这些出格事,他都是这样说的。她垂眸看着碗里残存的一点汤汁,明明很难喝的,可嘴角却情不自禁弯了起来。
那个人,总是刀子嘴豆腐心。
昔日二哥还未当上皇帝时,宫里还一团乌烟瘴气,父皇宠信四哥和静安皇贵妃,她和二哥的日子都不好过。那时候二哥自顾不暇,对她的照顾也只能点到为止,毕竟他才是众矢之的,又如何有能耐把她也给照顾得妥妥帖帖呢?他越是护着,她的麻烦恐怕越多,倒还不如让她自个儿安生待着。
她还记得第一回与这个看着一丝不苟的方淮打交道时,那年她才九岁,静安皇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在后花园里头遇见了正在摘花的她,那时候母后和静安皇贵妃斗得跟乌眼鸡似的,静安皇贵妃就是再得父皇宠幸,也始终不是皇后,矮了那么一截。
那大宫女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当下就要替皇贵妃出口气,嚷嚷着:“三公主好大的胆子,竟敢把皇上御赐给贵妃娘娘的牡丹给糟蹋了!来人呐,给我把三公主送到娘娘宫里头去,让娘娘亲自问问这是谁的授意!”
小姑娘喜爱鲜花,随手摘了一朵,就被拉入了宫斗的漩涡。她爹不疼,娘不受宠,在这宫里本就可有可无,眼下竟然连个大宫女也敢欺负她。
她站在那里怯生生地盯着前来拉扯她的宫女,眼看着就要哭出来。是方淮忽然出现,一字一顿地说:“什么时候宫里一个小小的奴婢也敢对公主大呼小叫,拉拉扯扯了?”
突如其来的身影就那么横在她身前,小小的姑娘抬头望着他,只觉得那时候的他高大得像一座巍峨的青山,替她挡住了山雨欲来,挡住了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愣愣地瞧着他好半天,才记起来,这是二哥身前的人,叫方什么?
隐约记得他的名里带着水,却记不真切到底是哪一个字了。
那时候他已经是太子跟前的得力臂膀了,前朝的人与后宫的人,素来是前者为尊。那大宫女硬着头皮说:“三公主摘了娘娘最心爱的牡丹,那牡丹可是皇上知道娘娘喜欢,亲自命人种在这儿讨娘娘欢心的。三公主这么摘了,就是拂了娘娘的面子,她年纪尚浅,娘娘作为长辈,教育教育也是应当的。”
方淮就这么护在澜春跟前,不苟言笑:“那就请娘娘移驾坤宁宫,与皇后娘娘一同教导三公主。母后为尊,三公主的母亲是皇后娘娘,想来贵妃娘娘就是要教育,也不好私下里进行。不如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有什么事也好说清楚,让皇后娘娘做个决断。”
大宫女脸色骤变:“大人,贵妃娘娘要教导子女,这是后宫的事,是皇家的家务事,您就算官大,也没有权利阻拦贵妃娘娘教导三公主!”
方淮平静地点头:“是,我自然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阻拦贵妃娘娘教导三公主。但你不是贵妃娘娘,你不过是她身前的一个奴才,难道我也没有资格阻拦你教训三公主?”
那宫女霎时间说不出话来,脸色难看得紧,却又不能真跟他起冲突。
方淮没再理会她,带着就快哭出来的澜春转身走了,那日天朗气清,天边是一片湛蓝湛蓝的色彩,没有一朵云,却蓝得纯粹,蓝得沁人心脾。在转角处,他停下来一字一句地对澜春说:“三公主,太子殿下如今在宫中如履薄冰,无暇分心照顾您,请您务必照顾好自己。”
那一天,她惶惶不安地望着他,他高出她很多,低头时面容背光,只身体的轮廓被天边的朝阳笼罩着,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圈。
他说:“您虽贵为公主,与前朝没有太大干系,但您的安危却会影响太子殿下的心神。这皇宫不是个清净之地,您若想将来与殿下过上安稳日子,将权势握在手里,今日就不能够做一个只知一味享福的娇贵公主。”
她记得自己战战兢兢地仰头问他:“那我该怎么做?”
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一字一顿说:“您最好不把自己当公主,眼当观八方,心当系天下。宠辱不惊,无悲无喜,就算打落了牙齿合了血,也当往肚里吞。”
“可,可我是个姑娘家……”她又惊又疑。
“前朝大乱,社稷不稳,这世上人人都像是乱世中的蝼蚁,人人自危,不分男女。”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平静道,“就要变天了,您记住属下说过的话,照料好自己。”
很多年后她都记得那个离开的背影,像是一株悬崖上的苍柏,哪怕立于险地,却仍然无悲无喜,不骄不躁。
自那一天起,三公主不再是个娇滴滴的三公主了,她开始学着自己做很多事情,不依赖别人,也不拖累别人。她开始读书,开始学会了解天下大事,哪怕妇人不能干政,她也开始学着如何在角落里睁着眼睛看清楚这宫里宫外的种种人和事。
很多次她受了委屈,想哭的时候都会咬咬牙,拼命回忆着那一日方淮对她说过的话。她不能只是一个公主,在这样社稷不稳的时候,她要做一名战士,哪怕帮不到前朝的二哥,也要努力做到不拖累他。
方淮不会知道她的改变,更不会知道她的改变是因为他那区区一番话。但她也不需要他知道,有的事情她自己记在心里就够了。
回宫的时候,方淮叫人备了小轿子,她坐在里头,他走在前头。
澜春撩开帘子去看他的背影,他走得很稳,步伐很轻,一看就是会功夫的人。
她忍不住开口跟他说话:“方统领,我这儿还有一份打包的烤鸭,您尝尝吗?”
“不尝。”方淮头也没回地说。
“尝尝看嘛,寻香阁的烤鸭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呢!”她不死心地帮人宣传着。
方淮淡淡地说:“您不是想用这个来讨好属下吧?”
“……”这么明显吗?她摸摸鼻子。
“属下说了,下不为例,您若是下次再犯,就是送属下一百只烤鸭也不顶用。”
“那,一百零一只呢?”
“……”
她看到方淮扭过头来,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那神情基本就传达了一个意思:属下不想跟您说这些废话。
他一向都是这样的,你要是犯了错,他可以唠唠叨叨大半天,你要是想跟他聊聊天,不好意思,半个字都嫌多。
她想笑,也不说话,就这么撩着帘子看着他的背影。他在前头走,她在小轿子里一颠一颠的,就这么看着也觉得很安心。他也不必说什么,只要一直都在前头就好了。
她微微笑着,歪着脑袋这样想,嗯,他一定会一直都在的。
昭阳醒过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她睁了睁眼,意识清楚些后才发现这天花板有点高,横梁上也雕龙画凤的,看起来很不寻常。
下一刻,她蹭的一下坐起身来,锦被从身上滑落时,她才看清楚,也终于记起来,昨夜她歇在乾清宫了。
皇帝呢?
她左右看看,没看见皇帝,倒是小几上摆了张字条,洁白的纸张被一只又大又圆的脐橙压在下头。她拿起脐橙,另一只手拿过字条来看。
“楼头残梦五更钟,梦中有佳人,不愿转醒。然早朝在即,朕是明君,只得眉头紧锁上朝去。盼得佳人转醒时,见脐橙如见我。另,盼我挑果子的眼光和挑姑娘的眼光一样好,让它代我将清晨的问候送达,嗯,它肯定甜得和我一样。”
署名是他的小字:子之。
昭阳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这人呢,还是皇帝,怎么就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说情话呢?她心情好,一遍一遍咀嚼着子之二字,皇帝的字迹清隽有力,就是小小的字条看起来也像是挥笔而书的墨宝。她把字条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了,折得整整齐齐,放进胸口。
看着那只脐橙,她想吃,又舍不得吃。看见小几上还有纸笔,她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抽出张纸来,也给他留下一张字条。
“花底离愁三月雨,楼头残梦五更钟。你不在梦里,在眉间,在心上。另,橙子还没吃,不知道是不是和你一样甜,如果不甜,可否退货?”
她吃吃地笑着,看着手边没什么能压住那张字条,想了想,从头上拔了根素净的玉簪子下来,搁在那字条上,然后才往外走。
德安随皇帝早朝去了,小春子守在勤政殿里,见她出来,笑吟吟地迎上来,姐姐长姐姐短的。
“姐姐睡好了没?皇上醒来时可专门吩咐过了呢,让我们别去吵着您。昨儿夜里您睡得晚,主子想让您多眯一会儿。我的天爷,您是没瞧见主子起床时那劲头,无声无息的,一举一动可都小心翼翼着呢,生怕打搅了您。”他笑着,又问了句,“昨儿夜里是睡得挺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