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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苏眠说)



看惯生死的老御医终于是沉沉地叹了一声:“殿下,驸马心如明镜,却太过隐忍自苦,他为殿下所做的牺牲,恐怕都不曾告诉殿下过。驸马病由心生,殿下请一定耐心开解……这样,即使老夫……没能做到,驸马现下也能过得……快活一些。”

寒风裹挟着冰粒扑上积冰的台阶,幽冷地攀上徐敛眉的衣袍。透过屋檐上垂落的澈亮冰凌,可以看见那衰草连绵的远山之上漂浮的冷暗的云。

徐敛眉没有说话,老御医只能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却太薄了,像一张纸印在冥漠的天色里,寂静得令人心颤。

***

“来岁元会,今王即位,君临四方,不可差池。今冬风雪甚盛,岑都积冰逾尺,寒入骨髓,不知齐地何如?思惟君当早日启程,以免路途险阻,贻我多忧。君素畏寒,我将焚香熏被,以待君归。”

第63章

第63章——日将暮

(一)

十二月晦,褚将军带着小徐王一路快马加鞭,总算是在即位大典之前赶回了岑都。

徐敛眉站在城楼上,看那乌泱泱军旅整齐肃穆在城外十余里停驻,而后一支千人的骑兵护送着徐肇走到了城下来。

徐肇坐在褚将军的马上,两只手抓紧了马背上的鬃毛,寒冬的天气里他裹着狐裘,紧张得浑身冒汗。他知道身前和身后都有很多人在看着自己,他也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将永远不能摆脱天下人的注视。

城门缓缓打开,一骑高头大马缓缓扬蹄而出。

徐敛眉披着玄色大氅立于马上,三军阵前,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很久、很久,直到她终于确定,他已经长大了。

“请主君入城。”她逆着光,朝徐肇微微一笑。

“母亲。”徐肇抿了抿唇,在马上挺直了背脊,道,“父亲在路上病了,赶不上大典,我……本王让卫风卫影和一列亲兵陪着他,会到得晚一些。”

“有多晚?”徐敛眉道。

徐肇咬住了唇。虽然他已经装出了一副大人的模样,可此时的母亲毕竟让他有些敬畏。

“不知道。”徐肇说,“他走得慢,也许处处要歇脚……”

徐敛眉已纵马从他身边奔了过去。

***

徐敛眉策马奔出岑都地界,沿官道向东奔驰数十里,便见到了卫风卫影一行人。

他们却并没有前进的意思,反而是在原地徘徊不动。见了徐敛眉,卫风卫影连忙领众人下拜行礼,神色惶恐。

徐敛眉下了马,大雪已将她眼睫上都凝出了一层微淡的霜。“驸马在何处?”

“回殿下……”卫风道,“我们昨晚经过一座山谷时遭遇了大风雪,一转眼间,驸马就不见了……我们还在这附近搜寻……”

大风呼啸刮过,将卫风的声音擦进徐敛眉耳中时,已变成一片模糊混沌的响。徐敛眉的手抓紧了缰绳,声音里像是吞了雪,苦涩地融化开:“驸马身子不好,你们知不知道?”

“我们知道,殿下,是我们该死!”卫影也膝行上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头,“我们走得慢了,就是去邻镇上买了些药,昨晚上宿营原想着熬药给驸马喝,哪里晓得突然发了大风雪……”

徐敛眉道:“将药给我。”

风雪溯洄翻飞,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卫风连忙吩咐亲兵将药包呈上来,徐敛眉接过了,将它缚紧在自己的马鞍边,然后纵身上马。

“是哪一座山谷?”她道。

卫风一愣,“那山谷的径路已被大雪封住了,我们正想着从西北边绕行过去……”

“你们绕行,我走直道。”徐敛眉道,“是哪一座山谷?”

***

无尽的雪,一点一点,将人影人声都淹没。

徐敛眉策马一步步踏进深埋的雪里,风雪鼓荡起她玄黑烫金的衣摆,将她的眸色都吹成冷光离合的一片。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却把嘴唇咬出了血。手是麻木的,只是僵硬地拉着缰绳让马匹不至于在看不清的危险中失蹄,颠簸之中,她觉得冷而无措,就连眼前她本该极其熟悉的道路都好像分出了无数的岔道……

她找到了那山谷的入口,在两座高崖之间,昨夜崩塌的碎雪堆叠了十余丈高,将谷口封得死死的。她策着马绕着谷口走了一圈又回来,最后,她下了马。

她将那几包药和水囊一起揣入怀中,拍了拍马背解开了马的缰绳。马儿不能理解地嘶鸣一声,她却再不看它一眼。

一声刺耳尖响,她将匕首插-进了冷硬的石缝,而后一步、一步地攀上这碎雪之侧的山岩。指甲在岩石间发出喀啦断裂的脆响,她恍若未觉,将脚踩稳后,又往上几寸。

寸草不生的山崖上凝着冰,她几度滑跌下去,身体淹没在荒芜雪地,脊骨旧伤却发作起来,提醒着她她还没有死,她还可以继续。于是她起身继续。

山崖并不说话,只沉默地俯瞰着这个倔强的女人。

终于她攀到了朝向谷内的一面,在与谷口碎雪平齐的高处往下望,谷内的积雪其实不如谷口那般吓人,而只是一望无垠地铺满了整座山谷。

除了雪之外,她什么也没看见。

——“先生若老了,我也便老了。”

——“我等着那一日。”

暖日的幻影中,男人的微笑宁静如谜。他朝她伸出手,她竭尽全力去抓,就好像去抓那岩石上的野草,最后却从手掌中滑脱。草上的积雪融化在她的掌心,只剩下沁入肌肤的冰冷。

先生。

先生,你还是……还是骗了我啊。

她望定那山谷下的积雪,慢慢地抬起了足,放开了手——

她跳了下去。

山风烈烈割过,崖壁上的凝霜被她惊落,纷纷扬扬洒下来,像是又下了一场破碎的雪。

***

一声钝响,她落了地,又被碎雪推动着向地势低处滑落。脊背上擦出一阵剧痛,她咬着牙,一手抓住了侧旁的枯树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折断了那根树枝做拐杖,在积雪中探着路。大风仍旧,不时将地面上的雪粒都吹起来,像鞭子一般在她脸颊上扑打出血痕。视阈中茫然一片的雪色让她几乎再看不见其他东西,双足从雪中拔-出来又踏下去,雪水渗了进来,从足底将她一点点地冰封住。

“我不许你走。”

她以为自己说出来了,可其实只有一阵软弱的气流而已。

“我不许你走。”

她甚至已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我是个很恶劣的女人……我从来也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而今我知道了,你却再不给我机会了。”她笑起来,“不……再给我一次,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可是,你却还骗了我呢……”

“你骗我,骗我说,我们,还可以一辈子……一直到老。”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像晶莹的碎片坠落下来,转瞬便溶在了风雪里。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摸索着山壁往前走,一寸一寸地寻找过去,再没有说话。

不知找了多久,天色已阴沉下来,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竟然真的看见了他。

他倚着山壁坐着,半身都被大雪所覆盖,与雪同色的白发长长地披落在地。

他闭着眼睛。

(二)

柳斜桥的身子尚未全然冷却,甚至还有微弱的鼻息,显然昏迷未久。他全身都覆着雪色,唯有襟前却是触目的鲜血。

那是他咳出来的血。

从那被大雪堵塞的谷口到此处,至少有半里的路。徐敛眉猜测他是险些被那崩塌的大雪埋没,而后一步一步挪到了这里,才终于支持不住而昏迷过去的。

她扶抱着他走入不远处的山洞,日色将暝,这洞中虽没有积雪,却寒冷彻骨。她找出几根枯枝生了火,将柳斜桥沾了雪的外袍和靴子都除下,而后将自己的大氅拢过来,靠着火堆抱住了他。

雪水在火上渐渐地沸腾起来,直至溢出了水囊。她取下来稍微凉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递到柳斜桥嘴边灌进去,他却全部咳了出来,将水泼了一地。见他还能咳嗽,她心中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担忧,自己饮下一口,便给他对着唇渡了过去。

男人的唇冰凉却柔软,温热的水在其间流淌着,她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

“先生。”她低声说,“先生,你要活下来,你会活下来的。你同我,许了那么多诺言,还一桩都不曾兑现过。先生,我可都记得很清楚的……”

话音突兀地止住了。因为没有人回应她,这些话显得是那么可笑,终于她自己也意识到了。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又咳嗽起来。

她连忙放开他,却见他皱起了眉头,咳了好一阵之后,那双眼睛,终于也缓慢地睁开了。

他看见她,还怔了一下。

徐敛眉一时被欢喜淹没,笑得不知所措,“我……你……你醒了……”

柳斜桥凝视着她,又咳嗽几声,才道:“你……你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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