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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苏眠说)



偶尔公主会来看看柳斜桥。那日她来鸣霜苑摆足了排场,回去之后,流言反而不攻自破——原来鸣霜苑里,只是住着一个行动不便的谋士而已,这没什么的。公主统率一国,还不能有几个家臣?

他听见这样说法,哑口无言。

岁暮天寒,她来鸣霜苑时却总还是一身单薄的月白裙衫,她将出行范国的道路事宜交给了他,每次只简单地提几个问,譬如何处有水流可饮马,何处的大邑可安置偌大的队伍,何处的山道难行不宜经过。他发现她对徐国的山川几乎熟悉到了如指掌的地步,就好像每一棵树、每一条河都是她亲眼所见一般。

他曾礼貌地赞叹了一番。她说,这都是她哥哥教她的。哥哥游山玩水,又兼攻城略地,已去了太多地方了。

她说话的时候,一点笑意也无。她似乎有一阵子不笑了。他记不清楚。

他只记得她说过,她要得到范国。可是她没有再提起这事,他不知还作不作数。毕竟若只为了一条避开楚国的便利道路,与范结姻便可以做到,不必再动干戈。

他想,她可能是真的不愿再守寡了。

不知为何,胸口竟尔频频感到心悸,好像有些东西自己且尚未见上一见,就已经永远消失了一般。

***

霜降之后,便是立冬。寒风酸骨,他闭门不出,守着暖炉,却仍是成日里咳嗽不止。这回来时她看见了,便皱了眉。

“本宫让御医再去拿几帖药。”她走到他身前道。

“不必了。”他咳得面泛潮红,落入她眼里,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人气一般,“在下还有药,待用完了自会去御药房领的。”

“你要随本宫去范国,药得带足。”她道。

他一怔。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她,她面无表情。

“在下……”他犹疑着措辞,“在下怕自己这病,冲撞了殿下和范将军……”

“本宫也会让范将军见一见你。”她道,“不然本宫缘何让你来准备行程?既是你做的安排,旁人也代替不来你。”

“可是……”

她截断他的话:“你是本宫最要紧的人,留你一个人在宫里,本宫不放心。”

这话分明没有别的意思。他是她私下的谋士,名声却已传扬出去,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敌意的远比友善的多。别的不说,单就齐国冯皓,恐怕就恨透了他。

可是这话,由她坦然地说来,却平白添了几分诱惑似的。她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没有分毫的杂质,注视着他时会让他觉得惭愧。他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么坦率的眼神。

这大约是属于王者的眼神。

因为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中,才有底气这么坦率吧?

半晌,他离座行礼,“在下领命。”

徐敛眉安静地看着他。

他却不知,她花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才终于能在他面前,目不斜视地说完这句话。

第6章 临歧问

十一月朔,徐国公主启程赴范,要赶在正月与范瓒完婚。范国在徐国之西,范国国都繇又在范国西部,车马遥遥,行了半月才终于看见了繇都的轮廓。

“柳先生说,此处距繇只有十五里了,正可以稍事歇息,整顿入城。”

燕侣在车外通报。徐敛眉掀起车帘一角,见道旁是一片松林,林下正有一片空地,便道:“可。”

范国的雪粗粝而干燥,并不如徐国的雪那么温柔。他们一路行来,已颇觉此间风土之异。好在今日雪已停了,甚至还有太阳险险地挂上了惨淡的天空,照映着松间积雪,不伦不类地温暖着。

使者们在空地上三三两两地坐下。范瓒坐在范国人一边,依礼,这一路他都没有同她说过话,但他的目光总是跟随着她。

徐敛眉不无失落地发现,范瓒似乎也变得复杂了。他的目光里除了*,还揉进了一些其他东西,她却看不明白。她只能在他望过来时,朝他微笑致意一下。

“本宫想去走走。”她对鸿宾道。俄而她转过身,踩着一地枯枝上的破碎积雪,慢慢地往树林之后走去。

她走过了席地而坐的柳斜桥身畔,衣角像蝴蝶飞动在他眼底,那么一瞬。但她好像没有看见他。

雪光与日光交射,映出炫目的色彩。松枝间偶尔有鸟雀飞过,便在这色彩中投下一片晃动的阴影。她想那应是很大的鹰鹞,若换了平凡的鸟,怕不能挺过这样的冬天。

走到林木深处,上方的枝叶繁密地遮在头顶,脚底没了积雪;只偶尔疏枝上会抖落几片细碎的雪雨,落在地上却瞧不见。她听见了身后人并不刻意压制的脚步声。

这一路过来,她很少露面,除了鸿宾燕侣,几乎不与旁人说话。自然也包括柳斜桥。

她没有回头,只叹出口气道:“繇都如此风土,难怪范国强而不富。”

“范国西有强邻,建都于此,是为防范西凉。西凉百姓剽勇善战,范国也难免传得了些习气,是以兵马强于列国。”他平淡回答。

她抿起嘴唇想了想,“这不是百年之计。西凉固然可怕,楚国便不可怕了?徐国便不可怕了?都城首要是四通八达,繇城位置偏西,若东境告警,如何是好?”

柳斜桥不紧不慢地道:“范国立都于此已有五十余年,这五十余年中,西凉几乎是连年犯境,而相比之下,徐国从未动过范,楚国只威吓过两次。殿下是精于计算之人,想必范侯亦如是。”

“先生倒是知道不少掌故。”徐敛眉笑了,“可是西凉连年犯境,何尝有一次真正伤筋动骨?楚国只在东边威吓了两次,我可记得,范国就死了五个将军呢。”

他静了片刻,似乎是不想再与她争辩,道:“待殿下成了范夫人,自可与范将军讲通此理,便迁都亦非难事。徐国范国本是一家了。”

她看他一眼,嘴角微微一勾,沉默了。

远方一声嘶鸣,真是一只鹰飞了过去。她看不见那鹰的模样。她不由得拢紧了衣衫。

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给她披在身上,“请殿下保重玉体。”

保重保重,这大约是她所听过最多的话了。因为整个徐国的性命都担负在她的肩上,她便连生病也没有余裕。文武百官给她进献药材,庶民百姓为她的健康祈告,所有人都依赖着她,都害怕她会突然抛下自己。便这次暂时来范,徐国上下也无不是紧张万分。

可是待她当真病过一场,她才知道,这些人的关心都与她本人无关,而身畔这个男人,甚至根本就不会关心她。

她转头,看见柳斜桥惯常的青衣,又将这袍子解了下来,递还他,“先生更需要这个。”

她的手伸着,不远不近,他无端感到了尴尬。终于他一把接下了,却听见她发问:“先生当真是如此想的?”

“什么?”他重又穿上外袍,闻言下意识抬头,却撞进她一双深冷的眸子里。

“你当真觉得……本宫嫁给范将军,会……快乐?”

一句话分三次说完,她的脸色白得像雪,深黑的瞳仁却愈发地亮,像燃烧着什么,不遗余力地只为了穿透他的表情。她衣袖底下的手攥紧了,仿佛回忆起某一夜里某只手的温度和触感,连手指尖都在发麻。

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他冷静地与她对视。他本来比她高了些许,此刻的姿态是有些傲慢的。

她这才发现,他这张清俊的脸,其实有着冷硬的棱角。挺拔的鼻梁下薄如一线的唇,像一片双开的锋刃。

“范将军——”他张口说了三个字,却又顿住,半晌才接下去,“范将军既是喜欢殿下,想必会让殿下快乐的。”

她好像听见了脑海中一根弦猝然绷断的响。

还是一样的,无聊、庸俗、浅薄的说辞。和半个月前、一个月前一样的说辞。她转过头去,这样的说辞现在已不能让她有任何感觉了,也许因为她问出这话时就未抱有期待。她已经学会不要去期待男人。

只是她仍然可以继续问下去的。那你呢?你会让我快乐吗?

我们诚然有过许多快乐的日子。我们一起,纵横捭阖,比起范瓒,我更愿意与你并肩前行。但是我也并不很在乎这些,说到底,我也并不很在乎我自己。

我从来不计算我自己。

她舒出一口气,抬眼,眼中竟尔流动着明亮的笑晕,“那么——你自由了,柳先生。从这条小道往西南走,便是丰国。”

(二)

他初时没有听懂她的话,只是呆住了。

她朝后方招了招手,鸿宾抱着两个包袱走来,交给了他。她嘱咐道:“这个包袱里是药方和药材,这个包袱里装了几本书。通关的文牒收在包袱最里层,小心带着。路上若还有不妥……”她低头,从自己腰间玉带上解下一枚玉佩递过去,“这上面有本宫的徽记,你带着它,至少在范国,可畅行无阻。”

他没有接。她示意了一下,他才仓促拿了过来。那是一枚三寸见方的大玉,雕镂出精细的纹路,用金线敷描上去,是一只昂首欲飞的金凤凰。他的手摩挲着这只金凤凰,觉得它好像在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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