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呼吸在她身后停匀地起伏,已是睡得熟了。
天仍未晓,篝火仍未燃尽,而梦中那阵眩晕的心悸仍未过去。她静静躺了一会,才轻轻地挪开了柳斜桥的手,一个人走到了一边上去。
***
天亮的时候,柳斜桥从洞里出来,便见徐敛眉正抱膝坐在洞口边的石头上,眼望着白雪皑皑的山林,不知在想些什么。
路过的风吹起她的发,间或露出她那白得几近透明的面容,一双深潭样的眼底波澜不惊。他走上几步,脚底踩碎了积雪,她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殿下没有睡好么?”他轻声问。
她轻轻笑道:“梦见了一些事情,便起来坐一坐,谁晓得坐到了这个时候。”说着将手边东西往前一推,“顺道去摘来的野果子,权充早饭吧。”
他拿起那野果子瞧了瞧,她却笑得好像更开心了:“你大约没见过,放心,我方才也吃了。”说着还拿起一颗咬住,朝他眨了眨眼。
他有些赧然,也觉腹饿,便默默吃了起来。她一边颇感兴趣地看着他,一边道:“冬日在狭道里行军,有时同粮车断了,便可以让士兵们去找这些果子吃。它们都长在阴凉的地方,往往还能引导军队找到水源。”顿了顿,又道,“这也是我大哥教与我的。”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双眸如水,因了他的闯入而泛起些微的涟漪。他低声道:“您昨晚梦见什么了?”
这话问得有些僭越,但话里的关心却让她心中微微有了暖意。她转过头去,云淡风轻地道:“梦见了我的母妃。”
他一怔,“徐夫人?”他过去从未曾听说过。
“我父君继位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所以她算不上徐夫人。”徐敛眉淡淡地道,“我梦见我们一家人在鸣霜苑里游憩,我母妃怀了身子,父君便小心地呵护着她……”她抬起头来,没有叹气,就让话语突兀地断在了这里。
他道:“殿下还有弟妹的么?”
“没有。”她说,“那一年恰遇上莒国来袭,父君在战斗中受了重伤、双腿残废,母妃受惊之下便小产了。从那之后,母妃便再不能怀娠了。”
柳斜桥沉默下来,走到她身边,想了很久,却是把她昨晚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了她:“我不知如何安慰您,但若我说,我的父母家族都已经一个不剩了,您会不会好受一些?”
闻言,她竟尔笑出了声。转过头看他,眼眸中烟波流转,“这还是你第一次同我说起你的家人。”
他道:“日子过去太久,我也很少会想起他们了。”
她静了片刻,才道:“莒国攻徐,那都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五岁。可我总记得那么清楚,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一样。”
莒国攻徐,那是件当时人都不曾注意过的事情;但后来徐公甫一继位便灭了莒国,轰动天下,众人也才记起原来更久以前还有过这样一桩耻辱。
总是要在强大起来以后,才有资格让人记住自己。人如是,国家也如是。
梦里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已长大了,她已知道了父母亲的笑声里,并不全是那些轻松愉快的事情。
柳斜桥将挪出洞来的小兔子抱到了腿上,“不论如何,您还有徐公和世子,还有徐国百姓。”
她低垂着眼也看着那只小兔子,半晌,才道:“哪知到了此处,却只能同先生相依为命了。”
他微微一笑,“承蒙殿下关照。”
闻言,她也浅浅地笑了起来。
***
援兵不来,追兵也不来,洞中的日月就仿佛凝固了一般。徐敛眉倒是毫不着急,还自到谷中猎野味去。柳斜桥也出门去,找来了一些干燥的木柴收好,还搬进来几块平整石头。又将两人两套范军的甲衣拿去溪涧里洗了洗,裁出铠甲下的布料,和着干草塞成了一张床褥子。
两个人就这样各自忙碌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在洞口相聚时,心头竟生出归家一般的错觉。
她看着柳斜桥堆出来的褥子,拧着眉毛道:“这……这有些小。”
“那就是给您做的。”柳斜桥一边清理着她带来的野鸡一边道。
“那你呢?”她在洞中转了转,“你睡哪儿?”
他不答,反而将那野鸡提起来,又看了看道:“这是雪地里冻死的?”
“啊,”她躲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可不是么,大雪天的,难道还有活蹦的野鸡不成?”
他盯着她的侧脸,像是很严肃,其实心里早已想笑。“您知道野鸡很难烹调的么?”
“我知道。”她对着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没来由地气短,索性一把将他手中什物夺了过去,“——我这就去给它拔毛。”
说着她便提着野鸡要往外走去,他却忽然从后头伸过来双臂,她惊得僵住——
他轻轻巧巧将她的东西夺下,漫不经心地道:“天底下哪有让堂堂公主殿下打下手的道理。”
那怀抱旋即就松开了,她的一颗突然跃起的心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
两人吃过了烤野鸡做的晚饭,月亮已挂在中天,夜的山谷里寂静一片,只有这一个小小洞穴里散发出轻柔的暖意。
小兔子倚靠在徐敛眉的怀里,伤腿蜷了起来,歪着小脑袋睡得正香。徐敛眉一手护着它,一手拿起一截顶端烧焦的干柴在砂石地面上画了起来,时而停下来陷入沉思。柳斜桥看过去,却是许多他看不懂的线条,像是国境山川的舆地图,却又比舆地图多了一些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道。
她看他一眼,“这是沙盘。”
他怔住,“沙盘?”
“是啊。”她往某个地方点了点,“看,这是繇都。驻地离繇都最近的骑兵是临凉骑,在繇都与临凉郡的交界处。昨日范侯为了对付我,将骑兵都调出来了,可见临凉郡对此早有准备。这样的时刻,范侯不可能不提防着西凉,所以势必还要从别处调兵排布在与西凉交界的一线上。……”
不知不觉,她将自己方才正在思索着的问题都自问自答了出来,偶或往那个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沙盘”上添些东西,话音渐低,目光渐深。他听得似懂非懂,心里却被她那自信满满的模样勾起了一簇细小的火苗,他抑住它,认真地、不动声色地,带上寡淡的一副神情。
她忽而停下来,看他一眼,心上难得地有了些羞赧,“献丑了。这是我……从小爱玩的……游戏。”
游戏?他不禁失笑,“原来殿下小时候便是心怀天下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笑,虽然明知道找不见他这笑容的底细,却还是为之心动神驰,于此,她竟无计可施。
柳斜桥又道:“可惜在下没有世子那样的谋略,能同殿下一起纵横这沙盘。”
她看着他那微露出寂寞似的表情,心头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一手撑在地上朝他靠近过去,仰着头去谛视他的脸。他没有后退,眼睫轻轻地眨了一下,像是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而后那清亮的泛着涟漪的眼眸便凝住了她。
徐敛眉抿了抿唇,“先生何须要那样的谋略,先生已然是最好的了。”
她沉静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郑重,他却好像全无所觉,默了片刻,声音清冷下来,“您对范将军也会说这样的话么?”
“什么?”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了,像是惊讶,旋即又回缩,像是冷酷的思量。
他慢慢地道:“您明明知道,这样的话会让人误会。”
方才心底浮现的片刻温存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她冷冷地道:“我从不说假话。”
他背转身去,向火堆里添了一根干柴,声音在火光里有些飘忽:“在下问的不是真假。在下曾说过,范将军对您,是一往情深的。”
她的脸色变了几变。连日以来的忙碌让她没有余暇去想范瓒,此刻被他提起,她才惊觉那个人已经成了一个令她羞耻的禁忌——
范瓒是她曾嫁过的男人中,看起来,最接近于爱她的那一个;可也是她曾嫁过的男人中,最接近于杀了她的那一个。
她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感到些乏力的惘然,“范将军——我只说我要嫁他,不曾说我不会杀他;他却说要保护我一辈子,转眼便在我的酒杯里下毒。你们男人究竟想要什么?”
她的语气是迷惑的,明明是个反问句,却仿佛还要向他求解;她没有听见他的辩驳,于是这迷惑中还混杂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恼怒和冷嘲,“我说过我不想再守寡了。他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他娶了我,储位唾手可得,便是西凉,我也可让他们不再袭扰范国边境。他想要什么我给不了?!”
她转过头,蓦然间,却被堵上了双唇。
她震惊得忘了呼吸,只见他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自己,仿佛深海里落了漫天的繁星。下一刻她便觉出不适,他稍稍放开她一些,却一手扣住了她的后肩,辗转又吻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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