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其晗干咳,也有点说和的意思,毕竟刚才冒昧。同时,知道了“两屉小笼包”的出处。
“二爷让我和大驴白吃白住,送我们回苏州,我就自荐当个护师,可一路顺风顺水,耗子都没逮一只,不好意思再要工钱,昨日辞工之后就两清了。”
起初听大驴哭喊少爷,以为自己是富家子弟,但身上没有值钱东西典当凑盘缠,到家一看是破烂小院,泰婶拿出一小袋子铜板当宝,居然还是夏苏的私房钱,简直穷得叮当乱响。
败家子。
死了再活,还是败家子。
打肿脸充胖子。
光长肌肉不长脑。
夏苏忍住不翻白眼,心头不断数落赵青河,又默念“人不能忘恩负义”三遍,才消了心火。
“我和吴老板还没说完事,你出去吧。”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靠卖假画赚钱。
造假自古有之,而今民间土财乡绅富有,奢靡之风极盛。
皇帝大臣反而不及巨贾富有,为了换取现钱,大量名画自宫廷深宅流入民间,有钱人纷纷争抢,伪造业因此也兴盛起来。
江南之富天下扬名,苏杭为首,书画收藏市场远比其他地方繁荣,仿画工艺越发精湛,伪作被称“苏州片”,让鉴赏家们头疼不已。
片,骗也。
夏苏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苏州片子之一。
“你不是说不接这单么?临摹仿画,自然一幅差过一幅,恐怕你不好意思问吴二爷要这笔银子。再说,题跋的润笔费都要五十两一百两了,你可别为区区三十两坏了自己的名气。”赵青河往桌上瞅了瞅,“这画眼熟,子朔屋里挂着。”
子朔,赵家四郎,是长房嫡长子。
夏苏知道赵青河练武之身,耳聪目明,想来将她和吴其晗的对话听去挺多,只是他的话,正说中她犹豫之处——
价钱太低。
赵青河从前对书画极为不耐烦,不然也不会贱卖干娘留给他的一箱子名书古画,此时让她抬价的暗示,又是死里逃生后的性情大改?
夏苏嘴上道,“我是不想接,只是六太太若跟咱们收房租,你来付么?”
赵子朔屋里挂了这幅《岁寒三友》!
这让她的心思陡然反转。
赵大老爷是苏州有名的收藏大家,鉴赏名师。
赵子朔为长子嫡孙,自幼有神童之称,本来已获王爷推荐,皇上欣赏,可以直拔为官,偏是不肯,非要参加明年大考。
登科进士已是侮辱神童,一甲前三才是众望所归。
这样的天之骄子,屋里怎可能是仿画?
“不是马上,将来——”赵青河自觉才回来,很多事糊里糊涂,需要一点适应的时间。
夏苏冷不防打断,“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从小就有人准备着她的将来,等她明白过来,就开始痛恨,却已来不及。
冠冕堂皇许将来,鲜衣下腐臭险恶,不过是为了那些人的私欲私利。
赵青河看了看她。
她悲愤什么呢?
纤细娇柔的身体仿佛突然长出蜇人的刺,苦大仇深的。
难道只因他是个没出息的义兄,害她抛头露面兜银子?
但凭他的观察,似乎也不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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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
☆、第8片 往事成灰
照大驴给赵青河的脑补,约摸两年前,夏苏这姑娘由他娘在都城郊外的一座小庵领回,那年她十八。一年后他娘病故,当时他想赶她走,却有娘的遗言在先,泰伯泰婶护犊子在后,夏苏又说当丫头也行,这才带上她投奔了赵府。
然而,十八岁之前的夏苏到底是谁,自哪里来,她不说,竟然谁都没问。
大伙一昧认定既是家人,无谓过往。
就这一点,他觉得这家又穷又败,实在是情理之中。
泥菩萨心肠,怎么过江?
既然他大难不死,再回到家里,就对泥菩萨不感兴趣,有机会还是会好好查一查,以免连累他。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他分外珍惜,不过这会儿,先一致对外。
赵青河遂转向吴其晗,“二爷,我家虽是小门户,但女儿也珍贵,我俩交朋友归交朋友,对我义妹该有的礼数,还请二爷守紧。若二爷真有心娶我义妹为妻,应当按部就班,请媒人正式提亲,等我义妹点头。她进了吴家门,我这个兄长就不说教了。”
赵青河再道一句楼外等,头也不回,抬帘而出。
吴其晗沉默垂眼,半晌说道,“夏姑娘这位义兄,与传闻似乎不符。”
认识夏苏之后,吴其晗派人了解她的底细,不料她没什么,她义兄倒是事不少。
赵青河虽然一身好武艺,但霸道鲁莽,脑里装草包,十足败家子。然,护他画船的赵三郎,沉稳睿智,勇击水匪,将一船护师管得服服帖帖。
昨晚赵青河来辞别,说出真名,令他吃惊不小。
“刚才吴某无心冒犯,一时想得是买卖事,故而出神,还请夏姑娘切莫放在心上。”
夏苏自然听得出吴其晗********,既不失望,也无尴尬,神色平淡,眼底冷漠沉霜。
“吴老板消息灵通,既知我住赵府,又知赵青河之名,不会不知三个月前我们刚给他办了丧事。大概哪里弄错了,他居然又活着回来,却多半也是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能想着替我出面,是我跟着沾他的福气了。至于之前那点事,我并不在意,出门做买卖难免与人磕碰,怎能拘小节呢?”
墨古斋中,常用的画师往往会自以为是,而仗着他稍宠就得寸进尺的女子,无一例外就会贪婪,以至于他处理得太多,亦能做到毫不容情,甚至理所当然了。
所以,夏苏大方不拘小节,他该松口气,但不知为何,吴其晗觉得心情不太好。
戏台那里,他新捧的优伶咿呀美腔,竟然刺耳。
夏苏这时的想法却落定,“吴老板可再加些银子么?”
她一个造假画的,画上不留她的名,名气一说也就是苏州片的圈子里。
而她目前只接过几单,刚开始因遇到的中间商不识货,仿仇英的小画又不甘贱卖,就粗制滥造对付过去,直到认识了吴其晗才用功。
如果赵府有《岁寒三友》的原作,她有信心能仿过眼下这幅。
若赵府也是仿作,她的画功又绝不会次过这幅。
之前给赵青河难堪,说六太太可能要收房租,没准今晚就成真。
银子,能赚一分是一分。
吴其晗的目光落在那张无瑕玉容。
怎能呢?
分明无奇平淡的刻板五官,为何能骤然乱心?
“你义兄说及题跋润笔五十两起,我就加到五十两罢,前提是夏姑娘的东西可以乱真。夏姑娘亦不必担心我到时偏颇苛扣,这回不似前几单,我是瞧过真迹的,也知它确实在赵子朔手中。”
“一言为定。”夏苏淡然一礼,就走。
“不拿着这幅画么?莫非赵四公子的屋子夏姑娘可任意进出?”吴其晗这话就是讽刺了。
“此画太次,与真作相去太远,不可参照。至于我如何看得到真迹,住在同一屋檐下,总有办法。还是一个月交货?”
“十五日。半月后,吴某要去都城,所以急些。”见夏苏在门口转回头来,这是要跟他加价了?果真人心不足——
“义兄回家,我出门恐怕不似从前方便,请吴老板派人来取,最好是兴哥儿亲自跑一趟,以免他人冒混。”她不会忘记防备。
吴其晗默然,点头。
一眨眼,那道细巧的身影不见了,只有竹篾帘子,有一下没一下,无精打采拍着屏画梨木缘。
他再反身听戏,身后无人,对着伶官儿抛来的媚波情眼,竟觉无趣之极,居然想到赵青河这个人。
义兄义妹,本是暧昧之称,但赵青河在苏州混棒圈里最出名的,是他对心上女子轰烈追求,可剖心挖肺,连他老娘留给的全部家财都奉给了对方。
赵青河的心上人,不是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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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苏快出广和楼的时候,伙计追送上来一个食盒。她都有点恨上这两屉小笼包了,怎么就能答应下来?
楼外,天沉青,烟浸雨,一地叶黄。
灰袍布衣的那人,靠墙立檐下,微微仰着头,好似看雨出神。也许是雨愁染得人愁,侧面神情竟有些孤单寥落。但等他瞧见她时,就堆起笑来,十足皮厚的模样。
眼花了。夏苏又想,这人也怪,说等还真等,而且别说当着外人,在赵府里又几曾提过他有个义妹。她不过是仗他养着的家里丫头,今日却来义妹义妹,说得那么顺口。
她将笼屉往他凑来的身上一推,不管他接不接得住,腾出手来撑伞。
笼屉直坠,正好让他拎着。
她这点小伎俩,从前他是不会容忍的,一定要跟她吵一架,这时却笑得白牙乱闪。
“好险好险,妹妹你手下留情,打我两下没什么,万万不能拿美食出气。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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