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她腋下捞住,我马上来接手。”他的牙好白,灯下反光,面庞坚毅,一手抱桥木,一手托尸体,看不出一丝冻冷或不情愿。
反观另一边,男人没有男人样,和晕倒的女人挤在一处。
夏苏再望赵青河,心中就涌出一股气。
这股气,源源不绝,如她逃家前后,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现,却突然又汹汹涌来。
她踮起脚尖,伸出手,将芷芳冰冷的身体捞住。
“好姑娘。”赵青河笑得神清气爽,游到一旁,双手攀上桥栏,出水的动作也矫捷如豹,身形弓起,竟能跃上一丈,双脚稳稳落桥,再大步而来,与夏苏身侧不过距离寸长,“我数到三,你就放手。一,二,三——”
她放手,让开。
他接手,站上她刚才的位置,一口气将尸体捞上,轻轻拖到亭中。
顺利交接。
夏苏发现,除了手,自己身上没有沾湿半点。
想起他出水本不需要游开,是有心顾到了么?
她慢慢走到他边上,学他的样子蹲身,不再怕盯着芷芳的青脸和大眼。
这回,真是一点不怕了,有大个儿挡煞。
赵青河掰开芷芳的手,对夏苏轻声道,“别当我多好心,她手里要没这东西,我不会多看她一眼。”随后转头看那些胆小鬼一眼,稍微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将卷轴打开一些,“你看——”
他消了音。
确实是画卷,依稀是锦鸡,裱纸已透湿,绢完整也无用,墨一团团化开,惨不忍睹。
赵青河低咒,却对某个偏才抱有巨大期望,“妹妹应该看得出名堂。”
某个偏才却无表情,白白的脸恢复水嫩嫩,灯光里十分灵澈美好,就是声音呆板了些,“什么名堂?瞎子都看得出这卷画已毁成渣了。”
“画当然毁了。”他不是瞎子,“不过,你能不能分辨此画真假?”
这人想法太难猜,夏苏却也不随便生气,眼睛凑近画上,手摸着几乎烂溃的纸和湿透的绢,就在桥头传来急促脚步时,轻声轻气下了她的结论,“不好说。”
赵青河点头表示知道了,将画重新卷好,放在尸身手边,然后把夏苏拉起,退开好几步,从当机立断的相关者变成无所事事的旁观者。
夏苏无比配合。
她是动作慢,并不是脑子慢,事到如今,只觉得赵青河必有所谋,却不知他谋什么而已。可他知道她的夜行秘密,在不能断定他的善恶之前,她不会与他对立。
赵青河有句话说得非常对:他和她同一条船。
他既然没傻到砸沉自己的船,而她还没到岸,中途换船也很麻烦,暂时就这样吧。
吴其晗入亭,还没看清身前,身后就哗啦围来一大票人,个个哇呀啊呀的,还有跑一边去吐的。他脸色本就因为自家园子里死了人而难看,这会儿还让一颗颗脑袋挡住视线,但觉居心叵测,不由上火。
他出身富贵,自小到大游刃有余,做买卖八面玲珑,绝不是没有脾气,火大一声,“统统给我让开!”
人人惊避,现出地上的死人来。
吴其晗不认识芷芳,见其凄惨死状,神情严肃却也不惊慌,看到对面赵青河和夏苏,倒是微怔,但眼神很好,发现赵青河一身湿透。
“刚才听报尸体在湖里,如今却上了岸,不愧是青河老弟,身手了得,果敢非常。请教如此情形要怎么处理才算最妥当?”
赵青河也不假客气,“想来二爷已报了官,我看闲杂人等太多,虽然扫兴,二爷还是提早结束了画市吧。”
“万一凶手还在园子里。”不知道谁嘀咕。
“尸体能浮,天又凉,约摸已死了几日,绝不会是才发生的,而且未经验尸,谁也不好说是自杀他杀或意外,扣留客人并无意义。只要二爷开张今晚客人的名单,一个都别漏,让官差找得着人问话就行了。”赵青河头头是道,引众人目光汇聚,包括夏苏。
这对吴其晗是有利的建议,当下就吩咐人去办,又将亭子清空。
兴哥儿送完客人回来,情绪不好,“竟然有人胡说八道,说墨古斋的园子里死了人,二爷或有嫌疑。莫名其妙!”
赵青河与吴其晗一起立在亭外,闻言笑道,“无需理会。墨古斋是卖古董字画的地方,白日里客人们来来往往,而且还有几十个伙计掌事画师住着,怎么也轮不到吴二爷有嫌疑。”
吴其晗哈哈一笑,拍兴哥儿的脑袋,“再说,你家少爷有那么蠢吗?在自己的地盘杀一个认都不认识的清伎?”
一旁,夏苏默默不言。
吴其晗显然要借助赵青河的某种本事,车夫走不了,她留下来似无奈,其实却不然。
她想要留下来。
虽然没兴趣管闲事,夏苏脑里却并非神情上看起来的一片空白。
她不认识芷芳,那只是一个名字,一张脸,一道影,即便她曾去过芷芳的屋子,看过一幅很棒的画,两人之间原本也无法牵扯上什么。
☆、第41片 狐狸师爷
芷芳死了,手里握着那卷画死的。
夏苏知道那幅无名的画珍贵,也知道芷芳很在意这画,真画却让人换成了假画。
她无法脱口而出,却几乎笃定芷芳的死与这幅画有关联,这才让她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一点点责任心。
“夏姑娘吓坏了吧?要不要我派人先送你回去?”吴其晗这个东道,很是尽心。
赵青河却像一个****的兄长,“多谢吴二爷,不过最近城里有盗,二爷的人我是不担心,却实在不能放心路上,她还是跟我一道走得好。”
吴其晗也不坚持。夏苏在,他的情绪不知不觉,居然更好,只是碍于赵青河在场,不能和她多聊。
“官府来人了。”赵青河简洁道。
但见十来人脚步匆匆,从昏暗的小路中跑出,多身着官衙灰蓝捕衣。
为首的,不是原本的胖捕头,虽不若赵青河高,身材也是梆硬硬,一看就是从武。待他跑近,看清他的长相,十足纨绔的油头粉面,一双狭细的狐狸眼,不像坏人,也肯定不是好人。
更有意思的是,一身青衫,文人装扮。
这人,一上来就看见了赵青河,不过,迅速不理睬,只喊吴二爷。
吴其晗能在苏州做生意,事先和黑白两道打过招呼,自然认得他,道声董师爷。
夏苏立马觉得,人之所以要不断充实自己,就是要在这种时候避免眼皮子浅。
谁说师爷一定留胡子?又谁说师爷一定手无缚鸡之力?
明明也有狐狸眼,油叽叽粉嘻嘻,身板像块铁的师爷。
董师爷官腔十足,问话却比桃花楼那夜的胖捕头仔细得多,听完吴其晗讲述之后,亲自带了人去亭子看尸,然后给手下人分派任务。找墨古斋的人问话,搜索池塘周围的落水痕迹或其他可疑,收集这几日出入的客人名单,包括今晚宴请的人,抬尸回衙交给仵作检验死因,一件件布置下去,快又好。
吴其晗提到赵青河将尸体捞上来,并建议了自己遣散客人清出场地。
董师爷似乎听过就算,只将功劳都归给吴其晗,说应对得极好,为他省去不少力。他显然对那幅画也相当感兴趣,当场就打开,问吴其晗可知画的来历。
这件事上,吴其晗还不如赵青河知道得多。
因为,世上最好的鉴赏大师,也无法鉴一幅烂纸开墨的画,而吴其晗不认识芷芳,没进过芷芳屋子,更没看过宋徽宗的无名珍品,自然连边边都猜不到。
董师爷去监督手下人搜证,赵青河见没自己什么事,就向吴其晗告辞。
“吴二爷定了明日出发上京师吧。今晚不能早歇,要辛苦你了。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吴二爷尽管开口,但凡我能做,一定尽力。”
吴其晗谢过,“待我从京师回来,再请二位吃饭。”目光落在夏苏身上,“夏姑娘手巧,货十分好,颇得我心,希望今后可以多合作。”
夏苏点点头,“吴老板一路顺风,早去早回,赶得及回家过年。”
吴其晗的眼眸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笑起时,春风吹桃花,“一定。无论如何,不能忘了约与夏姑娘的一顿年饭。”
呃?她不是指这个。
夏苏想说明,赵青河却抢道二爷不必相送,转身就走。她为了跟上他追星赶月的大步子,没能再对吴其晗多说一个字。
上了老马,坐入老车,出闹夜,进宁夜,大街小巷飘灯吹火,几乎无人,偶而经过酒肆饭馆,多关窗落帘,映出来的人影也是闹中很静之感。
眼看离赵府还有几条街,赵青河忽然连声唿哨,甩鞭催快老马,老车哆嗦着浑身老木架子吱啊尖叫,轱辘歪晃滚过青石板,好似要飞脱出去,把打着轻盹的夏苏彻底震清醒。
“怎么了?”她双手抓住车门板条,眯眼看赵青河将车赶入一条漆黑的小巷。
“有尾巴。”赵青河卷着缰绳喝驾两声,同时往旁边高抬下巴,赶车的动作利落,神情却半分不紧张,还笑露白牙,“找个安静地方解决他。”
夏苏探头看去,屋顶上一道黑影,拉腿如弓,落瓦无声,身轻如燕,又似乌烟窜风,散漫中带着疾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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