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舟顿了顿,又道:“后来那些年,在雪山成日里捱老叔公的揍,又跟你们这些兄弟在镜北抵御外敌……我才渐渐成了个人样,这些年倒也过的十分快活。”
覃舟自嘲一笑,也不等刘偲搭话,复又径自开口道:“可如今也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这是我们避不了的劫。”
刘偲听罢,却是握了拳头当胸锤了覃舟一下,有些没心没肺地笑道:“你这厮,人前人后两张脸皮,我起先在雪山上,最看不惯的便是你,对谁都是一副谦和的样子,实际上心硬如铁,对谁都下得去狠手,我那两个堂皇兄,我那皇伯父,就连我那世外高人老叔公,都着过你的道……我竟是不知,我们这百十来个人,还有谁没吃过你的毒?”
“我那老叔公说过,我和我大堂兄都不是继承他衣钵的料儿,只有那从人间炼狱里待了数年,从尸骨里头爬出来的阿臣,才是他想要的人。”
“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性子,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标,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只因自小就在地狱里头同伙伴互相残杀,但凡有那么一丝希望,你们都会迎难而上,绝不犹豫。这般坚忍的心性,我和戚哥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依本少爷来看,正是你们这些个能忍辱负重又能下得去狠手的人,才是镜朝抵御外敌最好的利器。”
“阿偲,这些年你只是陆陆续续地碰到那岛上的几个杂鱼,根本没有与他们正面交锋过,自也不知,若是冰峰与那辛九岛两强联合,咱们大镜朝会变成个什么样的光景。”
覃舟神色严峻地闭了闭眼,想起了那些每日每夜的互相厮杀,用森森尸骨堆砌出来的宫殿,被他的毒。药折磨致死的人,石室里刺鼻的腥臭味以及堆积如山的尸体……
这些,他,或者他们,从来不敢忘却。
“阿偲,我们不要等阿臣了,先回镜北去吧。”覃舟仰头,抬手盖住了眼睛,隔了好半响,方才沉声道。
“那自是当然,没想到壹哥倒是同我想到一处去了。不过,得先把陆衡那老小子找出来。”刘偲咧嘴一笑,拍了拍覃舟的肩膀。
……
这日清晨,璃姬扶着额头,缓缓坐起身来。此时,她只觉得自个儿的脑中,好似有万千个小人儿,同时拿着大锤子在敲她的脑颅一般疼痛,这宿醉的滋味着实“消魂”,若是被那些个同窗姐妹们知道了,只怕璃姬这“五杯倒”的名头,要被降格为“四杯倒”了。
璃姬蹙着秀眉闭了闭眼,先头她只记得自个儿失手摔了酒壶酒杯,再然后便完全没得什么意识了,那般深夜里,又是谁将她扶回了床上?
这厢正愣怔着,兰香却端着水盆与松江布巾走了进来,她伺候璃姬洗了脸,又将在水里泡了几个时辰的杨柳枝,递给了璃姬。
璃姬醒了醒神,用牙齿咬开杨柳枝,里面的杨柳纤维支了出来,好像细小的木梳齿,璃姬用拇指、食指捻起柳枝,蘸了些青盐,仔仔细细地刷起牙来,末了,拿那寖了玫瑰露的水来漱漱口。这早上的清洁,便算完了。
兰香打开橱柜,询问着璃姬的意见:“姑娘,可是要穿那套挂在最左边的浅黄层叠紗裙?”
这套浅黄色层叠纱裙,配素白绣重瓣梅枝裹胸,并淡霞色缀芙蓉底纹薄纱长衫,正是昨夜里头璃姬配好的衣裙。
这长得美的人,自然都爱打扮。许是穿了三年“道袍”的缘故,璃姬对自个儿的衣裳素来十分上心,穿着打扮上也是十分注重色彩搭配的,每每穿出来,总是别致又精巧,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璃姬刚刚换好衣裳,坐在妆镜前,兰香正在为她梳头,这时,兰草提了食盒子进来,她将上中下三层铺开,再从里头取出四碟小菜、及一碗粳米粥、两小样凉碟,并四色糕点一一摆在桌上。末了,最底层竟然还有一小碗醒酒汤。
兰草端出汤碗对璃姬道:“姑娘,你头可还疼?待会儿用饭前,先把这醒酒汤喝了吧。”
璃姬闻言,却是回头,昨夜里她饮酒时,下面的人早都睡去了,根本没人知道她饮酒。今晨她却在自个儿的床上醒来,原本诧异莫名,是谁扶的她还尚未得知,这下竟然还有汤碗伺候?
璃姬开口问道:“兰草,昨夜是你夜起,扶我回的床上?”
兰草听罢,却忽地掩嘴笑道“姑娘,我哪里来扶过你,可不是我呢。”
是了,她虽然清瘦,但是要兰草一个丫头独自将她从地板上弄起来扶回床上,怎么着都是要弄醒她的,可她昨夜却丝毫没得印象……
璃姬蹙起眉头,疑惑地开口道:“那是谁吩咐你备的醒酒汤?”
兰草听罢,再也掩不住笑意:“正是子宸护卫。”
[古镜歌盛世篇 第100章 不敢忘却]
却说到刘偲怒不可遏、独闯覃府。
若说这覃府,刘偲曾经来过无数次,故而十分熟门熟路地找上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子,只见院门上方有一块额匾,上书“百草堂”三个大字。
刘偲这厮,从来就不知礼节为何物,只大脚一抬便踹开了门,朝着里头大喊:“覃舟,赶紧给小爷出来。”
靠在软塌上的捣药的覃舟,看话本子正看到要紧处,听到这声嘶吼,便蹙起了眉头,他十分不喜看书时被人打断。
刘偲见覃舟并无应答,便一阵儿风似的刮了进来,进了门一看,果不其然,覃舟这厮又在看那些个小作坊所出的话本子了,虽然覃舟收拾的极迅速,可眼快如刘偲,却仍然瞟到了封皮上的标题:《凶狠王爷与小娇妻的香艳野史》
“……你还真是淫心不减当年。”刘偲原本满腔的怒意,在见到这话本子之后,一时间,竟是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却说自从十年前刘偲看上隔壁书院的一名女弟子之后,覃舟这厮便口口声声地说要助他赢得美人归,然而当年正儿八经的帮助并没有多少,自个儿私下却竟然一头栽进这“淫、秽话本子”的大坑里头爬不出来了。
自打覃舟看上瘾了之后,十年如一日地关注着这类书籍,而写这话本子的人也是十分会吊人胃口,大约每隔一年才出新的话本,且每本的情节都写的刺激大胆、极尽香艳不说,至关要紧处,还配了那些个难以对人言的春宫动作图画,以供人想象。
却说覃舟其人,乃是行医出身,对人体有着超乎想象的执着,若是画的不符合人体比例,或是皮肤肌理不够细致,他是不会看的。可这话本子也并不是小作坊间的粗制滥造,封皮精美、纸张上层不说,里头的图画大都是丹青彩绘,将人物动作刻画的淋漓尽致、鲜活栩栩,十分令人浮想联翩,就连覃舟这般挑剔的人,都痴迷不已。
当然这种有图画,有情节、有质量的香艳野史话本子价格也是十分的高昂,紧缺的时候,被人炒到了千两甚至万两银子一本,故而覃舟对他的话本子十分宝贝,但凡得了空,便要反反复复地翻看。
刘偲十分看不起覃舟这嗜好,每回让他在覃舟的房里搜到这类话本子,总是顺手拿走烧毁了事。
说回如今,刘偲看不得覃舟那警惕防备的样儿,本想开口讥讽两句,可垂眸一看自个儿手中那卷筒,却生生地忍住了,原本刘偲看到这样惨烈的消息,一时间只觉怒火当胸,无处发泄。
可如今看到覃舟又躲在自己家中暗搓搓的看着淫、秽话本子,原本那满腔的怒火,却不知不觉地变了质,这就好像原本你憋了一肚子的怒气想要找人倾诉一下,结果倾诉的人却在做些不着四五的事儿,这怒火一下子被打了岔,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此时刘偲面上青白交错,心中百感交集,一口气只憋在喉咙里头,不上不下。
隔了好半响,刘偲方才缓过劲儿来,开口喝道:“姓覃的,闲话不多说,我今日来可不是为了没收你那话本子的,你大可不必那样防贼似的看着我。”
覃舟虽然平时看上去是个十分靠谱的正人君子,可私底下却是这副龃龉样子,着实令人无言,刘偲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又道:“今早上镜北那条线的刘氏商队回永乐了……”
刘偲此时心情复杂,实在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将一个卷筒递给了覃舟,覃舟伸手接过来打开卷头,掏出里头的信纸看了。
寥寥数字,覃舟却看的十分慢,一时间,屋内变得十分安静。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覃舟抬眼看向窗外的苍天大树,树叶儿被夏风吹的沙沙作响,在烈日的照射下,树影被投射在地上,影影绰绰。
“……阿偲,我在岛上困了九年,当初究竟杀了多少无辜的孩子,我手上究竟沾了多少条人命?我竟是不知了,逃回家来后的那两年,我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总是到处游走,不管是什么样的病症,什么样的人,我总是尽自己的本分,竭力去救治。那日子……我其实已经不太有印象了,只觉得整个人空空荡荡的,到处漂泊,一心想要赎罪……饶是这般,竟然还混了个‘少年神医’的名头……”
覃舟顿了顿,又道:“后来那些年,在雪山成日里捱老叔公的揍,又跟你们这些兄弟在镜北抵御外敌……我才渐渐成了个人样,这些年倒也过的十分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