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天悦被她这不温不火的赖样子逼得涨红了脸,狠道,“好,好!宁老先生隐居于世,桃李满天下在你眼中都算不得什么,如此妄言!那谭老板呢?谭沐秋呢?谭老板一个人出世,单打独斗,如今这江南场上谁人不知又谁人不晓?我没有谭老板的天赋气势,可这一门心思、万般艰难在所不辞的苦,我学得,我也受得!”
豪言万丈果然听得人心热,可莞初看着那绿水的荷塘更觉清冷,多少事都是如此,不知难,非求难,一步错,万劫难寻回头路……
“你不提他倒罢了。”良久,莞初叹了口气,“谭沐秋的身世,今日我就说给你。他本是北边儿一官宦人家的嫡房长孙,自幼痴迷梨园,偷偷跟着家戏请来的师傅学艺。一朝事败,家门大怒。谭沐秋连夜出走,逃过了家法,留下师傅独自扛,重刑之下依旧不肯说出他的下落,终是不治而终。这一出人命官司正被朝中劲敌掌握,老家宅险些遭受倾巢之祸,其父被贬官三级,从此一蹶不振。千里之外,谭沐秋万念俱灰。我爹爹看护了他三年,这才再开口。如今,他名满天下,却是不敢再用自己祖宗的姓氏。悔不悔,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不知那风光背后如此凄惨,冷飕飕的池塘边,天悦被吹了个透心凉,却依然吹不灭心头的火,咬着牙道,“家宅不幸,被歹人利用,可这错不是错在他学艺,而是错在打死了人命!师傅死也不肯说出他的下落,谭沐秋若不成才岂不是对不起恩师在天之灵?家戏的师傅也都是名家名角,却用自己的命成就了一代大家。若非要我说,我觉得:值!”
一语中的,又如此寡薄,莞初的心跳得厉害,通通的,擂鼓一般,只觉虚汗上浮,手臂发麻,死死咬着牙,摸到袖口的银针,狠狠扎下去……
他这一番话,热血沸腾,与老父当年对谭沐秋的劝解如出一辙。戏子是下九流,忍的都是常人所不能忍,却何错之有?人生在世,为何不能为自己所想?不伤天害理,不卖身自贱,又何错之有?
只是,谁人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巡?
两人就这么吹着冷风坐了半晌,天悦并未觉察莞初的异样,只又轻声道,“譬如咱们府里,譬如我二哥,他从小广读书,精钻研,二叔却嫌他不尊圣人训,总是厌他不堪,最后一顿棍棒给打了出去。旁人都骂二哥浪子不肖,我却佩服他有骨头,有胆识!如今在外头,谁人知道翰林府的承继人是哪个,却没人不知裕安祥的。二哥活的如此随性,我真是打心里羡慕。”
得了,这又是一个好榜样。莞初在心里悄悄白了一眼。
“嫂嫂,你……当真不能帮帮我?”天悦斟酌再三终是扭过头,求向莞初。
他眼中的神情坚定,口气之中于她却似已无望,问这一句不过是灭那最后一点的火星子。莞初轻轻吸了口气,鱼塘带着腥味的寒冷直入心肠,细细地渗进去,方觉透畅……“除非……你应下我几件事。”
走投无路忽见光亮,天悦又惊又喜,急道,“你说,只要你答应我,想要什么都行!”
“一,你万不可再往粼里去,一旦府里知道,我爹爹就脱不得干系;”
“是。有你已是求之不得。”
“二,你先安心应考,此刻还不到破釜沉舟的时候,断不可在府里走漏风声;”
“……也好。”天悦蹙了蹙眉,“考过还是考不过?”
“考过。入府院读书最快也要秋后,有待时机咱们好好合计。”
“嗯。”
“三,若想事成,断不能走谭老板的路,鱼死网破,你我都承受不得,要找个得力的靠山。”
“你放心,一旦事败,我断不会一走了之丢下你受罪。只是这靠山,到哪里去寻?”
“这个……”莞初轻轻咬咬唇,“我也没想好,咱们慢慢合计。”
“好。”
两人又说了一刻,起身的时候天边已是擦黑。不便叔嫂同行,天悦先行一步,莞初候了一小会儿,也跟着出来。将将从假山里出来,前头的路还不及瞧清,那近处一身银丝云缎长袍已是扎进眼中……
莞初抬起头,那人面色寡冷,负手而立,挺拔似松柏,生了根一般。瞧这光景绝非是将将碰到,这般阴冷隐蔽之处眼看着一前一后走出青春年少叔嫂两个,莞初只觉身后山洞里的寒气全部逼来,阴风阵阵……
天哪,他怎的又回来了……
☆、第37章
暮昏时候,日头余晕残去,天边擦黑,上夜的灯还未起,园子里暗得灰蒙蒙的。
几步之外,那人像一尊石雕,平日那醉朦朦、总是瞧着不怀好意的眼睛此刻像上了冻的河面,莫说底下的波澜,就是连河水的颜色都再分辨不出;面上的棱角本就寡薄,此刻唇边没了那丝坏笑,更觉阴沉……
莞初看着看着,不知怎的竟是觉着比成亲见礼那日摔她的那副狠样子还要看着吓人,她悄悄儿地低了头,手指捻着衣襟,有些拿不准,他此刻站的地方正在假山坳口,天悦出来的时候怎的没瞧见他?这么说来……将才他在何处?石桥下?若是在桥下,那岂不是他两个说的话他都听着了?
这一个念头就让莞初嘶嘶倒吸凉气,袖子里的银针都冒了头,正是发冷,转念又一想,不对啊,桥下弯弯绕绕,鱼塘边更是一堆石头,若是有人在,逃过她的耳朵也绝逃不过天悦,天悦是武行出身,耳朵极灵,况地上还有薄雪湿滑,就凭他那个身手,一天到晚端着爷的架子,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撤了出来,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摆了这么一副泥塑相给人瞧?莞初悄悄松了口气,这就好了,不在桥下就不会听真章,叔嫂这种事,相公的面子比天大,被他捉了比旁人强。
他真像是冻住了……莞初小心地朝他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小风冷飕飕的,这么一小会儿天就黑了,趁着天黑,莞初抬起头,已是到了他跟前儿,轻轻开口,“相公……”
不知道是风声还是怎的,莞初觉着好似听到了咯咯的咬牙声,候了候又小心翼翼地问,“相公,你几时回来的?”
看着这仰起的小脸,满眼清澈,十分清白又无耻的小模样,齐天睿这半天被冷风吹得透心凉,心头的火苗早就把脑子都烧焦了,大男人,从未觉着如此无力,眼前这白瓷一样的小人儿,若是能即刻就捏碎她,该是件多美妙的事?他才走了五天,将将五天,若非母亲大人身子不适,他那边正忙得不可开交如何得空儿回来撞这出好戏??眼看着大年初一里都不出门的天悦从那桥洞底下钻出来,他就觉着不对,站了脚稍稍候了候,心里还觉自己无趣,想着绝不会是那一丝怪念头所想,谁曾料,这一丝念头就是要端端现在他眼前头!竹叶袄儿梨花裙,翩翩然,果然候出这么个不省事的东西来!
“相公……”
混账丫头,竟然还敢腆着脸往他跟前儿凑!齐天睿一把握起那细瘦的腕子,山石水塘,阴森森夜风更重,半晌,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丫头,今儿就让你好好儿知道知道‘相公’究竟是什么意思!”
莞初还没回过神就被拖得一个踉跄,他只管大步往前去,一股子势气仿佛地上那湿滑的薄雪都生了根,踩在脚下丝毫无碍,后头的人却是一双软绵的绣花鞋一步一滑,出溜着往前跟着。
彼时素芳苑正是要摆饭,丫鬟们都在房中忙,忽地院门被踹开,吓了一跳,眼见着二爷牵着二奶奶直冲冲地往里来,众人都愣在当地,这是个什么形状?拉着手该是亲近啊,这怎的前头一个铁青着脸,后头那一个面上清清静静的,只管跟着走,像是与她混不相干。
只有绵月一眼看出了端倪,这是姑娘又惹了他了,赶紧迎上前,“二爷,姑娘……”
“滚!”
低声一个字,像那暴雨前的一声闷雷,顿时满屋子静,再无半个人敢上前。眼见着两位主子往楼上去,后头那一个忽地回头,冲着绵月轻轻摇摇头,绵月惊讶,这一回瞧着可比那金凤的时候凶多了,姑娘怎的倒似安稳了?
上得楼来,两扇菱花门“啪”一声合拢,摔得那上头栓着的一对五□□线鸳鸯荷包狠狠地跳了一跳。
被甩在房中当地,莞初握了握发红的手腕,这一路他的手冰凉,是冻着了还是气着了?正自己悄悄琢磨,就见那人在桌旁端起一壶冷茶,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一抹嘴,那面上锁着眉头竟是还燥得厉害,抬手就去解领口,莞初在一旁瞧着,想着要不要上去伺候……
“过来。”
他一边解着腰带,一边扔过来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能听得出咬牙的力道。
原本也不过两三步的距离,还要怎样过去?莞初正犹豫着,那语声忽地提高,“过来!”
吓得莞初一哆嗦,赶紧往他跟前儿去。半尺之距,听得到他略是沉重的鼻息,莞初不敢抬头,“相公……”
他一撩袍角坐下来,一抬眼,她的模样便端端现在他眼前,连小鼻头冒出来的一点汗珠都清清楚楚。这么近,他两双握在膝头端坐,她几时站在他怀中,这形状……好像当年爹爹训睿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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