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视他内心的哀嚎,露妃抿唇一笑:“如此甚好。即恒队长不会反对吧?”
“我反对!”不等即恒认命,和瑾愤然搁下怀中的琵琶,厉声道。
“二对一,反对无效。”露妃笑意盈盈,轻描淡写地反驳。
和瑾气结,正待起身肩膀却倏地被人按住,她扭头向后看,眼里的怒火全然没有遮掩。
即恒深深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莫要动怒着了露妃的道。
“那卑职就献丑了。”他上前一步,抬眼扫视了周场一圈后,才结结巴巴地组织着语言,像模像样地点评起来,“陆大人的笙曲衬着这春暖花开的景色十分宜人,很适合午睡小憩时安神入眠;傅大人的《将军令》正值成将军得胜回朝之际很是应景,但美中不足在于杀气太重,破坏了恢弘大气的美感。”
毫无润色的语言果真是够直白的,然而不得不说,他的评价还算中肯。
“至于公主……”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其他人早就竖起了耳朵,脸上尽是复杂的笑意,就等着这一刻。
即恒言辞诚恳地说:“卑职虽不懂乐律,但也知晓乐由心生的道理。正如陆大人一曲《清平乐》的轻闲、傅大人《将军令》的豪迈,都是在无意识中透过乐声抒发着自己内心的感受与心情。公主的琴声虽乍一听凌乱不堪,但细心品味却可听出她内心自在潇洒,不拘于女儿情态的豁达与抱负。奏乐之人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乐声上向听者传达,与听者达成共鸣。我认为只要做到这一点,这乐曲便是美乐,这乐手便是好手。”
他吸了口气,微垂下头道:“这些便是我的想法。”
直到他说完这番话,御花园都静悄悄的,一份难以明说的沉默笼罩下来,说不出有多诡谲。
他眨了眨眼,心突突地跳,难道是他说错话了?为什么比刚才和瑾的效果还要悚人?
眼角的余光瞥见和瑾也以同样僵硬的表情看着自己,粉唇微张半天不知合拢。过了好半晌,她才略微尴尬地移开视线,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嚅嗫着说:“我没你说得那么好……就一首《静夜思》中间的忘了……”
即恒嘴角抽了抽。
莫非在场的人都已知晓和瑾所奏的曲目,以及她中间滥竽充数的事实……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吗?他还夸夸其谈地努力为她扳回面子,殊不知自己才是蠢到家了?
他僵在原地,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羞愤欲死的心情……然而这时,突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骤然打碎了冷凝的气氛:“公主有名师在侧竟然就只能到这种程度,实在是丢琴梢的脸!”
说话的自然是傅明,此时他双目中的怒火已然熄灭下去,但随之而起的蔑意却更加刺眼。
“你说什么?”和瑾如一只炸毛的狮子,猛地将利剑般的目光射向他。
傅明径直对上和瑾冷冽的目光,无视同伴的警告,唇边噙着一丝冷笑毫无惧意道:“我的意思公主再明白不过。半年前公主将太乐府名望最高的琴梢带走,至今杳无音讯。若非是琴梢已死,她断然是被留在公主身边,而这半年过去,公主对乐律的掌握却仍不及太乐府一个新进的孩童,这不是在丢琴梢的颜面还能是什么?”
“傅明!”和瑾豁然起身,声色俱厉道,“注意你说话的分寸!”
局面突然急转直下,没有任何预兆地朝往众人不能预料的方向转去,众人一片寒噤,面面相觑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陆鸣轩死死拉住傅明的衣角恳求他不要闹事,却被傅明不耐烦地将手扫落,他眼看傅明没有罢休之意,生怕他口不择言触怒座上,连忙起身跪伏在地道:“公主息怒!傅大人只是因仰慕琴梢之名一时冲动,绝无半点逾越之心,还望公主大人大量,原谅他吧!”说着仍不死心地扯着傅明的衣摆,企图劝他跪下磕头道歉。
然而傅明没有丝毫退缩之意,挺直脊背大声道:“不错,我久仰琴梢之名已有数年,也正是为了她来到太乐府。却不曾想得知她半年前已失踪的消息,并且有多人声称亲眼看到她被人暗地里带进了内宫,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六公主你!”
他伸出手臂指向和瑾,质问道:“敢问六公主带走琴梢意欲为何?若是教导您乐律,这半年的成绩足够证明您在乐律上并没有多少天赋,那么傅明斗胆,可否请您将琴梢归还太乐府,让她回到她真正可以施展才华的地方,而不是因为您一时的心血来潮就被剥夺一切自由,成为你的笼中鸟!”
陆鸣轩眼见事态竟在顷刻间恶化到如此境地,已远不是他所能挽回的,一丝绝望的神色爬上他的眼底。
果然和瑾气得浑身发抖,但是面对傅明的指控她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是,她的确无缘无故将琴梢从太乐府带了出来,也的确因一时的心血来潮剥夺了她的自由……可是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她却不能说,非但不能,更是要将它深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让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在人们心中淡忘。
可是傅明,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却将这份不可提起的宫闱隐秘在大庭广众之下硬生生揭露,让她措手不及。
她早就猜到傅明下战书绝对是另有所图,也隐隐猜到会和琴梢有关,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如此直接地——拔开了宫闱中暗藏的长刀,并且架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而不自知!
心头熊熊燃烧的怒意在此时倏然化作了言之不尽的悲悯,她藏于袖中的双拳紧紧握起,一时间竟无法出声。
食人鬼已死,她本以为这件事将彻底结束,再不会有人提起,也再不会有人因此而丧命……可是现在,她却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将在不远的未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城的一隅,像凝妃一样被抹杀掉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一股罪恶感忽然爬上她心头,好似那种血腥的杀戮是自己造成的一般……不,最初的杀戮不就是自己造成的吗?那么之后的连锁反应也都要算在自己头上吗?
她看着自己的手,霎时间感到一阵晕眩。这双白净纤细的手已经被鲜血弄脏,再也洗不干净了吗?
“公主……”即恒及时发现了她神色的不对劲,连忙将她护在身后。
傅明却是见和瑾这般惊恐,道她被自己戳穿了恶行而无话可说,他联想到关于这位小公主的种种传言,心中更是升起一股嫌恶,气焰更为嚣张道:“公主,多行不义必自毙。您若是还有一丁点的是非心,就该将琴梢放回太乐府,她不是你私人的玩具!”
一番义愤填膺的高喝令和瑾身子猛地一颤,柳絮急忙赶到她身边,尽管十分担忧但却并没有出言说一句话。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她十分明智地选择了禁言观望,不给自己、更不给南王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即恒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傅明,瞬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虽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角角,但也直觉傅明此举实乃无谋。
可是在另一面,他又对傅明的耿直充满了敬意。
天罗在百年的治世中早已被磨平了血脉中的血性,现在的天罗人与百年前的七国人并没有多少不同,等级分明之下造成的阿谀奉承与阳奉阴违,让喜欢算计的天罗人将血性中最后一点肆意与磊落也深深隐藏了起来。
和瑾出于成长的环境所致,反而很好地继承了先祖的秉性。而这个傅明却是大大出乎了即恒的意料,与他阴柔的外貌极不相称的火爆脾气,即恒原本以为那是因为他的才气所惯养出来的高傲,可是现在他却发觉不是的。
——决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抢走。
这是天罗人的霸气,也是他们的小气。自古以来,如此矛盾的脾性却被天罗人很好地结合了起来,不论是在开疆辟土之际,还是后来的镇压前朝乱党之时,都给予了他们无穷的野心和斗气,使他们在无比艰难的条件下仍然凭着一口死不松手的劲头坚持了下来。
这才成就了今天中原大陆的王者。
可是当初那份独一无二的性格却在两百年间逐渐遗失。当一个民族失去了本身独有的特质与信仰,那么它离毁灭也就相差不远。
如今,这份信仰却反而被同伴当成了异类。即恒心里闪过一点悲悯,对傅明怎么也狠不起来。他回头看向和瑾,不知她要做何决定。
和瑾似是没有注意到即恒的探询,她只静静盯着傅明,目色冷厉,轻吐出一句:“琴梢已经发誓今生绝不再碰琴,你便是将她要回去她也只是个废人……”
这句话让傅明一怔,甚至是即恒都愣住了。
“为什么?”傅明脱口问道,“她为什么要弃琴?放眼天罗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以跟她比肩的琴师,她为什么轻而易举就放弃了?”
“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又不是我逼的。”和瑾重振起精神,不屑一顾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扣押琴梢,剥夺她的自由。现在本公主明白地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不可能!”傅明激动地甩开陆鸣轩走上前来,被即恒一把挡住,但他喷火的目光始终牢牢盯在和瑾身上,仿佛要将她的脸烧出个洞,“我不信,你让我见琴梢,我要听她亲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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