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殿内人却深深苦于尘世烦恼中。
“等一会儿吧……”和瑾扶着昏昏涨涨的头,向后倒靠在椅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头晕,让我歇会。”
她一向对乐律琴谱之类的书籍避之不及,当年父皇请来的琴乐先生用尽百般手段都没能让她屈服,她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撞到这个大麻烦里。
更何况如今雪上加霜,不仅时间紧迫,又赶上腹中胀痛……她真有一头撞墙的冲动。
即恒这家伙现在定是跟柳絮一起在宫外不知有逍遥,为什么她得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早知道就该咬死了不放人,看柳絮能拿她怎么样?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宁瑞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给她,笑着安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公主不必太过心急。纵然是为了五日后的比赛,也要以身体为重。”
和瑾颇为费力地直起腰,接过茶碗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喝着。
“傅明是摆明了要公主出丑,既然公主已放下豪言,若不加紧练习,只怕赛上定要受人取笑了。”一边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不冷不淡地打破了两人嬉笑放松的氛围。
和瑾噎了一下,一口温甜的汤汁含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宁瑞忍不住回头嗔怪道:“麦穗,公主身体有恙,出了岔子谁来负责?不过区区一个傅明,他敢吗?比起这些虚名,公主的身体才是要紧事!”
“不,麦穗说得对。”和瑾咽下汤汁,摆手阻止了宁瑞。她双目怔忪地望着殿外鸟语花香,面上微露愁苦之色,但是很快就一扫而光。顾不得烫口,她仰头将碗中的甜水一饮而尽,细舌轻拭去嘴角的汁液后凝目说道:“本公主英明万世,没有胜算的仗也不能输得太难看!”
***
京都的街上热闹非凡,人群川流不息,仿佛在经过一个严冬的冷藏之后所有的人都开始苏醒,推开家门走了出来似的。小贩争相比着嗓门吆喝,过路的人们神情悠然地左挑右拣,不厌其烦地与摊主讨价还价。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身上色彩斑斓的衣物竟比那春花还要艳丽。
——这就是京都,中原大陆最繁华的都城。
即恒早先来到京都时急于赶路,且进城门之时正值天色微亮,那时他看到宽阔的街道笔直地延伸至看不到的尽头,还曾感慨过京都之大。如今他更是不禁惊叹京都人口之多,满眼都是乌压压攒动的人头,五颜六色的衣物配饰在阳光下反射着斑驳的光影,直晃人眼。
不论是在乐津还是郊西,甚至是皇宫,他都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的人。一时间空荡荡的心口被塞得满满的,诸多新鲜的事物令他目不暇接。
“怎么了?”柳絮见他痴呆呆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没见过这么多人吗?”
即恒收回不知往落好的视线,老实地摇了摇头。
柳絮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来到即恒跟前,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不是成盛青的部下吗?难道没有来过京都?”
即恒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他每到一个国家都会刻意避开皇都,只在一些远离皇都的不起眼的小城落脚。如今若不是成盛青诈他,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踏进京都,更不会见识到这番繁盛景象。
如果一切都按他原先的轨道发展,与这盛世繁华相交错过,要说遗憾,的确有点遗憾;但要说可惜,他也不觉得可惜。
柳絮见他垂眸默然不语,以为他是在为自己没见过世面而尴尬,善意地笑了几声后便没有再继续追问,即恒不禁松了口气。
“没有那四只乌鸦跟着连骨头都轻了不少,真得感谢你呢。”柳絮舒适地伸展着四肢,回眸笑道,“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说,不用跟我客气。”
即恒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神情似是有些茫然,一双乌黑的眼眸中波澜不惊。
柳絮感到既新奇又好笑,只觉得这样一双眸子似曾相识,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实则却比任何人都危险。她回忆起过往,不禁莞尔一笑,道:“你可真像小瑾。”
即恒怔了怔,淡漠的眸中终于反映出一丝困惑的光。
柳絮抿唇笑道:“以前我欺负她的时候,她就会这样看着我,让我羞愧难当打算下回补偿时,她回头就开始动手脚报复我。所以我再也不受她欺骗了,为了将之前的怜悯收回来,就只好欺负得更狠一点。”她边说着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让即恒好笑之余又不禁汗颜。
和瑾受尽委屈却不敢声张的样子啊……他展开了能力范围内的所有想象细胞,最终仍旧无果,投向柳絮的目光里便在复杂之中又增添了另一层次的敬意。
这个郡主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
柳絮浑然不知即恒在心中已经给自己定了位,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陷入无限的惋惜中:“我以前一直把她当弟弟的,谁知突然有一天她就变成女孩子了,真把我吓一跳……”
即恒曾经听宁瑞说过和瑾自小被当做男孩子养大,读书习武都与世家子弟一起同入同出,直到六岁那年许了婚才恢复女儿身。只是从柳絮的角度提及此事,听来更有一种别样的欢快之意。
他微微一笑道:“郡主莫不是因为如此,才会一定要求卑职唤您姐姐?”
柳絮闻言却轻轻笑道:“你是你,她是她,我还不至于寂寞到分不清的地步。”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触上即恒的脸颊,唇边泛起一抹说不清的笑意,就像今早在太乐府时看到的一样,暧昧而直白,“你笑起来真好看,跟我走吧?绝对比跟着小瑾要舒坦得多。”
即恒的笑容尴尬地僵住,默默地拍掉她的手,眼珠子略微转了转,口吻冷淡地问:“柳姐姐,您今年芳龄几何?我不喜欢比自己年龄大的。”
柳絮讪讪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嗔怒道:“臭小鬼,跟小瑾一样没大没小!”
她不再同即恒开玩笑,翠色的衣裙微旋,转身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身影很快就被各色人群淹没。即恒连忙追了上去,生怕跟丢了会出什么岔子。
柳絮自在悠闲地走在人群中,不知是因为她翩然的身姿还是高傲的气场,人群竟隐隐左右分离为她让出了一条路。即恒毫不费力地就追上了她,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一路上她左看看右挑挑,一会儿在首饰摊上流连,一会儿又在挑选心仪的荷包,没一刻消停,即恒丝毫不能分心地盯住她,只顿那么一下她就消失在茫茫人海觅不到行踪,真把他累坏了。
是谁跟他说过,千万不要跟女人一起出门逛街,会损半条命。
他这时才有些后悔早不当初。怔愣间他回头遥望着已远在身后的皇城,一时间竟感到些许陌生,在人海中像隔着另一个世界一样遥远。
他已经出宫了。
虽然仍旧没有走出它的范围,但也已经离它很远了,如果他想走的话便是最好的时机,甚至没有人会拦着他。他四下里搜寻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柳絮的身影。
走吗?走吗?
他咽了口口水,手心里忽然冒出许多汗来。走了的话他再也不必去管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烦心事,人类世界的争端本就与他无关,他只不过是无意间被卷入其中,单单是个巧合罢了,又何必为了一些虚浮的情谊搭上自己的命?
说到底,他们并不是同类,当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发现他是一个伪装的异类后,还会对他一往如初的好吗?不会的,人类的排他性自古以来就从血液里流传下来,自千年前对河鹿的讨伐开始就已经暴露了疯狂的本质。
今日言谈甚欢,明日就可能挥刀相向。
人类不喜欢异类,不喜欢任何与自己不同的事物存在,威胁他们的利益。他不能再重蹈覆辙,直到对方把刀架在脖子上了才知道自己遇人不淑。他只是一时被感动,所以才会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诚心去回报,可是细细想来,又有谁是毫无心机地待他?
成盛青对他的好奇和探究早已不是秘密,他善意中隐藏的目的是那么明显,只是他自己刻意去忽略罢了;而和瑾……她对他好吗?
即恒突地怔住,心中一个疑问倏然冒了出来:和瑾是怎么看待他的?他竟然没有想过。
她并不知道有关于他的任何事,只将他当做一个耐打的普通人,呼来喝去,任意妄为。可是她却三番五次冒着风险在陛下手中救他,尽管再三勒令自己不要惹是生非,可在出了事之后总是她毅然出面保全自己。
直到今日,他才赫然醒悟和瑾对他的好都是他没有看到的,而他看到的又因为不明所以的原因下意识忽略了……
胸口蓦地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意,将周遭所有的喧嚣都沉淀了下来。他轻轻松开握紧的双拳,一时间竟不能决定是进是退,思绪杂乱得堪比花圃中尚未除掉的野草,恣意而妄为地从泥土中钻出来。
走吧,走吧。
他怕是走不了了。即使人已离开,心却被拴住。束缚千里马的不是绳索,而是千里马对绳索的感情……感情是累赘……他已经想得那么清楚,却还是义无返顾为自己套上了绳索,再也挣脱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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