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盛青笑了笑,搁下酒盏,说道:“人怎么会有通天之术?其实并不难猜,那个村落位于山脚低处,当地一年四季都潮湿多雨,山中泥土早已经松软,更何况还有水沟流经村中,一旦发生山石滑坡,大量的泥石就会顺水而下,这不就是覆巢之灾了吗?”
“那些村民世代居住于此,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隐患,将这条水沟堵住吗?”陛下不禁追问。
成盛青道:“正因为他们世代居住,但从未发生过如此灾害,才没有人想到会有这种隐患。更何况,这条水沟是村人赖以生存的水源,若是堵塞了他们就得绕过半座山头寻找新的活水,就算有人想到,恐怕也难以说服众人为了没发生的事放弃近在咫尺的水源。”
所以,只有少年做到了。顶着巨大的压力坚持到最后,救了全村人的性命。
“妙,实在是妙!”陛下不住地赞叹。
成盛青也是面露钦佩之色,感慨道:“当我想通此节,顿时就觉得这个少年实在是不简单!当时我被困在村里长达半月,每天都与村人一起挖山通路,无时不刻不在想着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陛下看着他激动的神色,慢慢敛起笑容,问道:“这么说,你找到他了?”
成盛青点了点头:“我到处向村人打听他可能去的地方,最终得到的线索是听他说过要往东去。于是我一路向东追寻,找了将近两年,终于——”他握起酒盏一饮而尽,痛快地说道,“终于让我在东边一个叫做乐津的小镇找到了他!”
“乐津?”陛下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脑海中找不出半点印象。这也是天罗的领地吗?
成盛青继续回忆,方才的慷慨激昂却在找到少年后沉寂下来。他扶着下巴,似乎喝得有点多了,面颊微染上红晕,却掩饰不住迷惑的神色,喃喃道:“老实说我不太敢相信这是他,从村人的描述来看,他是一个沉默寡言,性情阴沉,容貌俊秀的十七岁少年。而我找到的人却是颇有头领风范,本领极高,在乐津混得风生水起的十七岁少年。”
他讷讷地转向陛下,似是在询问他的意见似的说:“且不说他性情如何不同,一个人在外闯荡性情肯定会被环境改变。就说他的外表,一个人五年前与五年后的模样,难道就一点变化都没有吗?更何况是一个正在成长期的孩子?”
他分外不解地看着陛下,好像在等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陛下但笑不语,端起酒盏微抿一口,才盯住成盛青笑道:“你不曾怀疑过他是什么山精鬼怪吗?”
“山精鬼怪?”成盛青有些费力地咬着这几个字,随即笑道,“陛下就喜欢做这种不靠谱的猜测。我倒是听说,东楚国人经常食用当地的某种植物,又很会保养自己,国民普遍都很年轻。女人三十多岁看起来跟二十多岁一样,二十多岁就跟二八少女一样……”
他微摇着头,酒意慢慢爬上来,憨憨地傻笑着说:“他是东楚人吧?他一直往东走,肯定是想回家……”
陛下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体,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他现在在哪?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不能问,不能问……”成盛青使劲眨了眨眼,摇摇头,像在强撑着清醒,又像是在表示否定,“我花了一年也没能撬开他的嘴,一问就发火,一发火就不理我,玩自闭,三天不跟我说话……”
陛下瞧着他醉醺醺的样子忍俊不禁,又低声问了一遍:“他人在哪?”
成盛青猛地坐正,陛下吓了一跳,不由地皱起眉头打量他。成盛青嘿嘿一笑,也不知道是酒突然醒了还是醉到一定境界,口齿不清地说:“他回东楚了……”
陛下眉头蹙得更紧:“你方才还说……”
“不知道,回东楚了,不知道,回东楚了……”他僵硬地移开视线,只重复这两句,竟然耍开了无赖。
陛下已经确定他不是醉里说胡话了。从小时候起,成盛青就不太会喝酒,没几口下肚就开始发晕,但是奇怪的是,不论陛下怎么劝,愣是没能把他喝倒过。他不止一次地怀疑他装醉,联合小瑾一起灌他,最终还是没有收获。
成盛青的酒量也算天下一大奇事,白白可惜了一盅上好的清风醉。
陛下心头灰暗,便不再理他,自斟自饮起来。
成盛青呆了一会儿,慢慢地瞄向陛下,忽地问道:“对了陛下,你见过护卫队的队长了吗?”
陛下撇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哼道:“见过。”
成盛青没有察觉到陛下那声冷笑,嬉皮笑脸地追问:“那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陛下停下斟酒的手,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旋及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口,露出包裹着绷带的结实手臂,冷笑道:
“——你说呢?”
成盛青看着白布上的殷殷血迹,脸色刷地惨白,酒意彻底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醉到深处自然醒,将军威武!=v=
☆、话痨PK话痨
即恒无奈地看着双腕间冰凉的镣烤,幽幽地叹了口气。
悔过房乃惩戒犯错的宫人的地方,说白了就是内宫的私刑室。虽然墙壁上没有示威般挂满各种稀奇百怪的刑具,但是一些或大或小的木箱整齐地堆在墙角,隐约能窥见锁扣上斑斑点点的暗红,在无形中散发着压力。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令他惊异的是眼前这个意料外的探视者。
即恒至今为止的人生可谓跌宕起伏,用他自己的话概括起来就是:从一个牢房不停地换到另一个牢房。会来探视他的人也无外乎两种:伤害他的人,和被他伤害的人。
而这次却出现了例外,他再怎么想破头也猜不透这个人为什么会来看他,既没有带慰问品也没有带凶器,一来就将宁瑞送来的点心当着他的面吃得一干二净。末了,心满意足地舔舐着唇角和指尖,评价道:“好甜。六公主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吗?”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十分认真地问。
即恒足足看了她半柱香的时间,才说:“娘娘,有何贵干?”
露妃撑着下巴与他对视,勾人的眼睛里满是道不尽的笑意,风情万种地抿唇笑道:“听说你惹毛了陛下被关起来了,专程来看看你。”
即恒忽觉背后一阵发凉,他移开视线,装作恭敬地垂下头,低声说:“承蒙娘娘厚爱,卑职何德何能……”
露妃轻轻笑了出来,走到即恒跟前,俯身伸出细长的手指勾住即恒的下巴,将他的脸扳过来正对着她,低语道:“怎么了,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是挺热情的吗,现在倒不敢看我了?”
即恒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对上露妃的眼睛,脑海深处一瞬间闪过一丝莫名的恐惧。如此近距离的对视中,他清楚地看到那双眼睛的虹膜比普通人的多了一圈,乌亮的色泽由内到外一圈圈淡下来,更加突显出中间的瞳粒出奇的黑,教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像魂魄被勾走一般。
露妃满意地绽开笑颜,目光透过眼前幽深的水面试探而入,仿佛在意图攫住他的思想。忽地少年别开了头,一并挣脱她的钳制。
心头突突地跳,他闭上眼静了一番,眼前仍不住冒出三圈深浅不一的瞳仁的光影,如黑暗中隐匿的鬼目。记忆中恍惚想起有个人曾经说过:三色瞳,也称鬼目,对人虽没有多大危害,但会惑人心志。
他微吸了口气,往事一旦回想起来便如抽丝剥茧般扯出一串,他还记得那时他因为好奇差点被一只小妖蛊惑拐跑,男人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掴在他脑后,将他打醒过来,教训道:“没事跟三色瞳玩什么对视,你以为你是妲己回眸一笑步生花啊!多大的人了还能被拐卖,说出去都丢我的脸!”
如今男人的相貌和表情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唯有那巴掌落在后脑,哪怕现在回想起来都还隐隐作痛。幸福的记忆总是忘得很快,而不愉快的记忆不论何时重新想起都不会变成愉快的。
他顿了顿将无用的记忆甩出脑海,不露痕迹地避开露妃的视线。
三色瞳既然叫鬼目,那是妖异的特性。露妃身上的气很杂,又若隐若现的,有时连他都分辨不出。但她毫无疑问是人类。
他壮起胆重又看向她的眼,这一回看得很仔细,凝视了很久也没有儿时印象中那种混沌失忆般的感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露妃忽然说道。
他一怔,深瞳中霎时闪过一丝波痕,宛若平静水面下的一次微小的震荡。
“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人类?”露妃笑盈盈地说。
即恒藏起内心的波澜,干笑了两声:“娘娘多心了……”
“承认也没关系,本宫宽容大度不会与你计较的。”露妃眨了眨桃花眼,唇边尽是似曾相识的无耻笑容。她刻意长叹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天生的,别人羡慕不来。不过也没少招人闲话,有人说这是福祉,有人说是灾祸。即恒队长你觉得呢?”
即恒不明白露妃这番话的用意,可是他隐约感觉到从露妃的第一句话起,她就在试探他。
这是一个能跟陛下比肩的惹不起的女人,言多必失,他不想与她做过多的纠缠,便挤出一丝笑容说:“娘娘何必在意他人的视线,天罗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他努力想了想,“叫做福与祸是好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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