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驶过湖面,划开一道涟漪。水波慢慢融入在漆黑的夜色中,逐渐归于平静。
☆、天书
月上中梢,繁星密布,朗朗夜空之下一道黑影急速掠过林梢,擦过林叶间宛如微风拂过,很快就消失了踪迹。不多时,影子落在沁春园僻静的角落,矮身隐进一株参天巨树茂密的枝桠中。
他记得,傍晚时分就是在这里找到和瑾的……即恒在林梢间探出头,四下打量这个被葱郁的树木充塞的幽僻之地,屏住呼吸感应四处生物活动的气息。
食人鬼追上来了?这不可能。月孕之夜时,他卸掉了那个东西的四肢关节,即便它不畏疼痛不顾死活地追杀和瑾,可在短时间内也是站不起来的。更不用说追到这百里之外的沁春园。
和瑾所看到的或许另外一种东西。
然而到底是什么缠在和瑾身边,是人,还是妖物?
即恒纵身跃向相邻的另一株矮木,足尖轻点踏在树梢,几番借力轻而易举攀上了巨树的顶端,在月光下俯瞰着沉入宁夜中的古老园林。沁春园在十六年前毁于战火,但园林本身已颇有些历史,但凡古物大多藏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即便是重新修筑也不见得能将邪祟驱除干净。
何况和瑾体阴,本就极易吸引一些道不明的妖物。如今已是他皇城一行最后关键的几日,若在这里出了岔子,那么将近一个月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如果你真有心,就不该拖到今天。可既然已经到了今天,就别再纠缠不清。
成盛青说得对,他不该纠缠不清,给她一个虚无的念想。她是皇族,是人类;而他只是个游侠,是天地间无处可归的幽灵。不论身世和经历都天差地别,人生轨迹也本不该有所交集。
相遇与相识,都是一次短暂的意外。
即恒从未如此认真地考虑过同某个人之间的关系,他在中原大陆游荡了许多年,遇到过数也数不清的人,有的曾经眷恋,有的反目成仇,有的形同陌路,有的干脆忘得一干二净。而更多的,则随着时间流逝,再也不曾重逢,不曾回首。
离开一个地方,忘掉是最有效的良药。等他离开天罗过个三五年,甚至一年半载,他就会将在天罗发生的种种自记忆中掩埋,永远不会翻起。
不论是成盛青、柳絮、护卫队,还是和瑾,都只是他人生里的过眼烟云,什么都不会留下。他能做的,仅仅是在与他们相遇期间,完成情谊内的本分。一如当日带领青云帮几战白鹭会,他既做了帮主,就该尽帮主的本分;但遭到背叛,情谊已尽,就果断离开。
尔后,各自奔天涯。
夜里起了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也将即恒心头萧瑟的思绪吹乱。他蓦地凝神,依稀自风中嗅到了人的气息从远至近而来。那种阴沉而强势的气息,带着压倒性的肆虐意味,在过去一个月里时时压迫着他的神经,他恐怕是忘不掉的。
即恒立时翻身而下,将身体完全隐没在繁茂的林叶中,只拨开一小根树枝静静等待。须臾,便闻得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踏着草地前来,宫灯在摇晃中发出影影绰绰的微光。高公公在前持着宫灯,一面引路一面回头细声细语道:“陛下,这里草木杂多,您可要留心点脚下。”
天罗的皇帝陛下避开挡路的顽石,冷峻的容颜在灯火中映出分外森寒的轮廓,他目视前方黑夜,步伐随意而残忍地踏在野花丛上,衣袂拂过矮枝,惊起虫声一片。
两人自即恒眼底下走过,即恒收起气息,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他俯身凝视着陛下头顶的玉冠自眼前移过,背上伤口有如烧灼般发烫,百鞭挥落下男人愉悦的笑意自脑海浮起,胸腔内涌动的气血转瞬化为杀意……
“什么人?”陛下倏尔回头,对着虚空的夜色厉喝。
高公公吓得一哆嗦,宫灯晃得更加厉害。他停住老迈的脚步转过身,见四周树木葱葱,夜色森然,哪里有什么人,便小心翼翼地说:“陛下,许是风吧。”
陛下虽心有疑虑,但四处环顾一圈后亦没有再发现可疑之处,只得作罢,回身对高公公问道:“还有多久?”
高公公观望夜空,躬身回答:“快到了,陛下。先皇下令幽禁隐姑,不得被任何人发现,自是越偏僻越好。”
“越偏僻越好?”陛下轻嗤,冷冷笑道,“只要人还活着,就迟早会被发现。远的不说,今日小瑾误打误撞跑进来,你敢说她没有看到吗?”
高公公闻言身形凝滞,脸上的笑容在灯火下显出几分僵硬。
陛下勾起唇角,眼里闪烁着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狠戾残暴的光芒,一字字道:“还有暮成雪。”
树梢在夜风中轻轻拂动,一股凉风袭来,从敞开的袖口钻进去,激起一片的鸡皮疙瘩。深夜出行的两人在短暂的宁默后继续踏上前途未知的夜路,只是气氛陡然间凝固,似有弓弦逐渐绷紧,为清风徐徐的夜色添了一笔浓重的乌墨。
无人察觉到一个人影紧紧追随在他们几步开外,直到前方亮起微弱的灯火,一幢摇摇欲坠的破败房子映入眼帘,那黑影才止住跟踪,重新躲入茂林。
高公公借着宫灯伸长脖子遥望四周,他无谓的举动引来陛下不耐的嘲讽:“行了,有人跟着你这眼睛也看不见。在外面守着。”
“万万不可,陛下。”高公公一听慌了神,急忙谏言,“隐姑如今已疯魔,万一发起狂来伤到了陛下,老奴万死难辞其咎……”
陛下冷哼打断:“朕会怕一个疯妇?”见高公公花白的胡须微颤,他向木门扫去凉淡的目光,轻叹道,“也罢,这是先皇留给你的责任。你便随朕一起,去拷问。”
最后的三个字语气轻松淡然,便像是吩咐奴仆一起出游般自然。男人狭长的眼眸眯起,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那是胜利者即将要俯视战败者时所特有的,高傲和蔑视。
因为这扇门里关押的,正是十六年前那场叛乱中的战败者,沁春园大火中除了被救走的小公主外,唯一的幸存者。
残破的木门仿佛不堪重负般发出沉重的悲鸣,在高公公慎重的力道下缓缓被推开。屋内昏暗的灯光应声透出,将满室狼藉与肮脏盖上一层诡谲的阴森,在这荒郊僻壤处分外瘆人。
而更可怖的是蜷缩在墙角的人影,脏乱的长发覆面,看不清容颜,唯独一双发亮的眼睛藏于蓬发在夜中闪烁着异常的光芒。粗布麻衣遮蔽下的身体干枯犹如骷髅,佝偻的身躯下半身竟只有一半,两条腿自膝盖处被生生截了去!
“陛下,请。”高公公刻意别开视线,不去看那形同枯尸的囚犯,躬身立于门边。
饶是陛下亲眼所见如此惨状,也不禁咋舌,然而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他的脸上便又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眼眸深沉地瞥了高公公一眼:“看来公公当年也是意气风发,手段高人一等。”
高公公闻言全身绷得笔直,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是……是先皇的旨意……”
陛下发出一声冷笑,蹙眉在满是脏污的屋里扫视一番,踢开散落在地的杂物,信步来到断脚的女人身前。他俯身凝住女人发亮的眼,那疯妇既不怕也不躲,明眸藏在乱发之下一眨不眨回视他,良久,似是心有所动,咬着手指吃吃地笑了起来。
看着她这般模样,陛下不禁唏嘘。隐公主当年也是倾倒众生的美人儿,如今却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那个以仁爱名留青史的父皇发起狠来,哪里是他能比得上的。陛下轻叹了口气,伸手欲抚女人黝黑的面颊,女人蓦地却偏过头,躲开了他的手。
即便她疯了,也记得仇人之子吗?陛下收回手,轻声叹息道:“朕……也该叫你一声姑姑的。”
听到这一声呼唤,隐公主眸间闪过一丝异光,她转过脸睁大眼,又伸出黑乎乎的手揪住陛下的衣襟,似要将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仔仔细细看个清明,仿佛能透过他看到昔日仇敌的样貌。
陛下斜眼瞥到她满手的污泥,蹙起眉不悦地推开了她的手。隐公主一时失力,重心不稳就向前摔倒在地,额头重重撞在地上磕出骇人的声响。高公公贮于门边,闻声亦是白眉紧皱,身体僵硬。
显然女人已经习惯了磕磕碰碰,她趴在地上仰起脸,双目炯炯仍是紧盯陛下,任额前鲜血直流,并不觉疼痛。
被这样专注的疯子看着,任谁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陛下无奈地别过视线,拷问的想法看来是白费了,他回头看向门边沉默无声的老人,花白的长眉遮盖了双目,昏黄的烛光将老人厚实的身躯压塌,犹如瞬间苍老十岁。
先皇在政期,当得是一代明君,可他背后所犯下的弥天大罪都是交由这个宦臣一手掌持。而今此等罪人成就了明君贤名,却仍要继续苟延残喘下来,为当年所犯下之事欲盖弥彰。不可否认,高公公对先皇的忠诚有时让陛下很是嫉妒。
不过陛下疑心甚重,即便真有这等忠臣,他也不会深信就是。
十六年前瑞王率领叛军攻下沁春园,逼死玉妃,血洗园林。而眼前这个断脚的女人正是瑞王的胞妹,当年陪伴待产的玉妃一同住进沁春园,却私通叛军攻城掠池,导致了沁春园惨剧。当皇家军队自京都赶到时,沁春园已被夷为平地,叛军连夜撤走,先皇只抓捕了护送隐公主的小支逃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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