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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鹿 (湮菲)


  策马而来的侍卫勒住马缰,高声道:“陛下有令,临阵脱逃者杀无赦!”他扬鞭指向前方不远处聚集在铁笼边的皇家护卫军,森严道,“你们跑不掉的。”
  护卫队相互交换了眼神,这个时候应当是队长去回话,即恒接收到队友充满信赖的目光,一股满足感油然而生。他终于找到当队长的感觉了,哈哈!
  于是在同伴殷切的目光下,他当先一步走上前去,对来使说:
  “你去告诉陛下,这种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长了翅膀都飞不出去,他担心个鸟啊……”
  孙钊和张花病慌忙扑上捂住他的嘴。这家伙果然不长记性……
  报信的侍卫愣了一愣,面有不悦道:“你说什么?”
  孙钊和张花病纷纷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陈子清,这个时候还是得靠副队长。子清心有不甘,然而此刻真的不是起内哄的时候。他阴沉着脸对侍卫解释:“你去告诉陛下,就说这家伙脑子被撞坏了,我们正商量拿他做饵,催个鸟啊……”
  ……他话未说完就自己咬住了舌头,肠子悔得九转曲折,恨不能将舌头生吞下去!
  侍卫沉默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左右游移,最后好心地叹了口气:“算了,你们好自为之吧。”说罢,他一抖马缰,马儿又欢腾地踢起一阵尘土,扬长而去。
  尴尬而沉默的气氛静静蔓延开来,子清沉着脸爬起来,将头扭向谁也看不见的一边。
  “噗——”即恒噎了一声,终究是没忍住大笑起来。
  子清脸直红到耳朵根,恼羞成怒道:“不许笑!”
  他一回头,孙钊早就躲在张花病壮硕的身躯后面笑趴了。张花病没吭声,但低着头肩膀抖动的样子明显是在强忍着笑意。
  子清捏紧了拳头,绝望地闭了闭眼,大步走到面无表情的马倌面前,内心深受感动,嘴角抽动着挤出一句:“……我们走!”
  马倌如获大赦,忙不跌加快了脚步。他只是一个带路的,比不得这些亡命徒,别说是不让他笑,让他哭都成。
  护卫队第二次重新踏上征途,这短短的几里路走得真是漫长。
  即恒偷偷观察着子清阴沉的脸,显然他已经找到了门路。要想和下属打好关系,只要搞定子清即可。
  于是他琢磨了一路想找到不会引起子清反感的话题,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上前搭话。
  他凑到子清身边,小声问:“喂,每次听人提到你爹,你好像都不高兴。你们父子之间有矛盾?”
  子清狠狠瞪了他一眼。
  即恒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喃喃:“你不喜欢这个话题?”
  子清不搭理他。这家伙怎么又回到白痴的状态了?右手的麻痹还没有彻底消去,那个两次在三招内将他打趴下的人,怎么可能是幻觉。
  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暼向即恒,只见他挠挠头又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走着走着突然转身朝后走去。子清一阵心惊肉跳,天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子清忙叫住他:“站住!”
  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他,子清瞬间感到了莫大的压力,结巴道:“没、没什么。”他僵硬地指着即恒,“……你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即恒本来是想向孙钊打听子清的喜好,没想到子清这般友好,不计前嫌,心中大喜。他三两步凑上去,笑嘻嘻地问:“你跟你爹有什么矛盾?”
  子清佩服他对八卦精神如此执着,只冷冷地说:“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即恒抬眼看他,尽管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但为了打好队友关系良好的第一步,只好大方地点了点头:“你说。”
  子清微一侧目,问:“你对陛下说的都是真的吗?”
  “真的呀!”即恒想也没想,脱口答道。
  子清盯住他,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你在天罗边境的山落里长大,可是我听成将军说过,天罗的边境大多以山为界……”他目光如箭,一字字道,“山落之间可不一定就属于天罗。”
  即恒静静地走在前方,没有说话。
  在子清以为他被揭穿了谎言又准备装傻或转移话题时,即恒转过身,露出一个有点腼腆的笑容,说:“哎呀,露馅了。”
  ……
  果然是这样……子清突然感到很无力,面对一个被当场揪住却毫无愧色的无赖,他还能用什么言辞来指责?
  他只好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细细回想关于即恒的一些细节其实很容易就能发现:他不识天罗文字,对于一些拗口的语言反应有点慢。尽管他常常装傻蒙混过去,但是这种时不时的违和感和异样感始终缠绕到子清心头。现在,他终于可以知晓答案了。
  即恒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是西国人。”
  子清怔住,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脑海中下意识闪过所有他先前说过的话:为白虎求情,为自由申张,还有那句“如果上天与你开个玩笑”……原来这个“玩笑”暗藏着这样的深意。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安慰的话,话到嘴边却变成:“你不怕陛下当时察觉,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即恒淡淡地笑了一下,混不在意:“其实我也没说错。自从西国国主宣称臣服于天罗,并且以臣子自居时,西国已经名存实亡了。我说我是天罗人,有何不对?”
  他略带稚嫩的脸庞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神色:“一个耽于享乐的帝王又怎么会在意自己国界边缘那些微不足道的差别?我说我是天罗人,陛下就是知道了实情,只怕不仅不会生气,还会高兴。”
  子清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所以你恨吗?”
  “恨什么?”
  “恨陛下,恨国主。”
  即恒盯住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我有什么恨的?每个人所认同的东西不同,国主虽然身份特殊,但他也是人啊,不能因为他是国主就对他要求这么苛刻……”
  他没有再说下去。
  一国国主正因为是国主,才要担负起常人无法担负的责任,怎么能用这种理由寻求他人的宽恕?简直是对王位的侮辱。
  子清正要出言反驳,却看到即恒游移的目光不自然地闪躲着。他幡然醒悟,这小子又在敷衍他,直说到自己都圆不了慌才停下。
  这个人嘴里吐出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无法分辨。可是这一次,他决定原谅他。
  “如果你想获得他人的信任,你自己应该信任他人才行。”他轻声说道。
  即恒深深地看他,嘴唇微微抿起一个纯澈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他又凑近道:“我说完了,该你了。”
  子清白他一眼,没好气地沉下声音回答:“我只是不想一直生活在我爹的光环下。”
  所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身为吏部尚书的爹早早地就开始为子清打算,任何一个能公开出席的宴会他都会带着这个小儿子去,到处给人介绍、举荐,混个脸熟,为他将来的仕途铺路。
  也是,大哥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个县令,如今更是做到和爹平起平坐的户部尚书,前途更是风光无限。而他这个次子在两大光环的照耀下,就更显得处处都不如人,简直一无是处。
  他知道爹这么做全是为了他着想,可每当他被爹拉着介绍给陛下、大臣,甚至宫里位高权重的公公时,他只觉得自己就像妓馆里新进的妓子被老鸨拉着献色一样恶心。所以,他主动提出加入成将军麾下磨练,想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番成就,让爹刮目相看!
  陈子清低头凝视着手里的长刀,慢慢握紧——所以,绝不能死在这里!
  他暗下决心,突然又觉得少了点什么。耳边那个聒噪的来源怎么突然安静了?
  他抬起头向即恒看去,见他仍旧目光澄澈地盯着自己,却不发一言,心中不由一阵恼火:“怎么,你觉得我很不自量力?”
  即恒眨了眨眼,摇摇头,不似他平日里眨眼故意装傻,此时他的眼睛幽黑而深邃,子清一时竟有些胆怯,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做得很棒,我很欣赏你。”
  一句话不轻不重地落入耳中,子清的脚步顿在了原地,低垂的目光直直地盯在即将踏上的黄沙地上。
  周围一切嘈杂的人声、呼呼风声都在听到那一句话时快速地往身后倒退掠去,仿佛被身后的某种巨大物体瞬间吸了过去。耳边忽然变得很安静,只有那一句话不停地回荡着,轻轻地,真诚地,不停回荡着。
  你做得很棒……你做得很棒……
  一直以来他都默默顶着巨大的压力,却没有人愿意听他说一句话。人们自顾自地羡慕他的家世,自顾自地将过多的期待放在他身上……却从不听他说一句话。不,是他的声音太过微小,还未出口就已经淹没在周围的嘈杂中,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跟随成将军。做出这个决定时他没有花多大的勇气,可是他却花了很大的勇气说出来--确确实实地说了出来,让爹听到,让大哥听到。
  然后,他花了一辈子最大的勇气和爹对抗,一年一年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地对抗,为自己争取未来。
  来到成将军面前,他已经筋疲力尽。可是他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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