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壁思过?”宇文思冷哼,提醒道,“下次你说话之前,或许可以多思考片刻。这个词用给你的新郎吧,用在我身上,有点可笑。我用不着向谁忏悔我的过错。”
姬初慢慢走下台阶,披了一身的长发散在清晨的风中,发香与满院花木交织出一阵冷芬,使人有了醉意。
她凝视着宇文思冷冽深刻的眼神,那双漆黑的瞳孔正在收缩,仿佛要掩饰什么秘密。
她几近清澈却又一片迷蒙的眸光渐渐了然:“我说话从来不思考的,极喜欢看见什么说什么。尤其是跟你见面,思考一刻就是多余的一刻,反正我怎么说话对你而言都无分别,何必浪费你我时间。更何况,我说的不是实话么?”
宇文思轻轻咬牙,心烦意乱地皱眉,道:“不是。”
“原来你没在我门外站一夜,只是天刚拂晓,你就起来散步了。”
“我不是面壁思过。”他沉静的面容又缓缓绽开熟悉的微笑,道,“只是昨夜不经意过来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停在这儿没有走。方才想明白了,就要走了,你不要想太多。”
一帘雾气从身前消弭,姬初看清他眼底浮现挣扎的情丝万缕。
这深刻的眼神令她猝然一呆,犹如一记痛击砸中心脏,她在尖锐的惊诧与复杂而不知名的喜悦过后,浑身只剩下渗透血液的怅然叹息。
她盼望的时候,它总是不来。等它终于来了的时候,她却觉得还是不来得好。
“那这样说来,我这里还是个风水宝地,能让人在门下一夜顿悟。我问问你,你想明白了什么?”
宇文思停了停,道:“明白我对情绪也是无能为力。”
姬初笑:“那又怎么样呢?”
“那就随它去吧。”
姬初一噻,哑然失笑:“你来我门外思考人生来了?宇文思,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高雅的癖好,以前真是贬低你了。我只当你是茹毛饮血,穷凶极恶呢。”
宇文思笑道:“大约是的,你现在重新认识还来得及,我也不只是这样。另外,恭喜你,姬姑娘,今天你如果一直闭口不言,就会很好看。”
姬初偏头莞尔:“多谢你嘴里终于吐出象牙。但是为什么我闭口不言才好看?”
“你说话很煞风景,就像现在。”宇文思斜睨她一眼,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便摆手道,“我先走了,你随意。”
“不送。”姬初看着他的背影笑了起来,眼里却有哀伤若隐若现。
巳时许,姬初乘马车自东山行宫而下,要绕下方山脚转一圈,才让宋行俭来迎,算是自娘家迎回来的。因为东山与帝京距离实在太远,而且她身份也颇为尴尬,只好如此便宜行事。
东山相邻的长江支流,在亘古不断的流淌中凝聚出一股气势磅礴的震撼,苍凉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神秘冰冷、波澜壮阔的湍急,令人望而生畏。
姬初的马车在经过江边时,她特意掀帘看了看——不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入口,杂花生树,鸟哀猿鸣。
而林中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兵戈的寒光在日光下亮得刺眼。而这狂野凶悍的兵戈的形状绝不属于中原。
她叫红素,蹙眉道:“让他们用草把武器遮一遮,这么看着太醒目了。我尚且一眼望穿,更何况宇文思。越是鼎鱼幕燕,亡在旦夕的人,直觉越敏锐。”
红素点头,疾步在滔滔江水前消失。
东山行宫门下恭候多时的宋行俭听典仪说时辰已到,他立刻跨上马背,狠狠地抖了抖缰绳,意欲疾驰而去。
他渴望见到他美丽的新娘。
但身后突然有人笑道:“行俭,你这几个人下去迎亲,场面也太冷清了。我们都跟你一同去,免得叫细细不高兴。”
宋行俭回头一看,原来是意气风发的太子姬粲领着一干朝臣来了。
他急忙笑着道谢,但心底却没来由觉得太子的笑容里有种难以言说的阴郁,就仿佛是毒蛇盯住猎物的眼神。
宇文思也慢慢走出来,他几不可见地歪头看了看尚书令,后者点一点头,但神情似有隐忧,欲言又止。
宇文思抬手制止,紧盯着宋行俭迫不及待的容色沉静了须臾,于是一阵烦躁席卷他全身。他环视这座即将空荡的行宫,微笑道:“一个是前王妃,一个是忠心耿耿的臣下,我要是置身事外,难免过意不去。既然太子都开口了,索性咱们都一起。”
宋行俭原本的不安更加深重:“君侯厚爱,标下惶恐。君侯先请。”
宇文思当真不客气地先他一步。
太子翻了个白眼,暗暗冷笑,对身旁的景铮低声道:“今天真是良辰吉日,以前从未见过谁送死还这么积极。”
景铮心神不定,闻言只好礼貌地咧了咧嘴角:“殿下所言极是。”
太子因为太兴奋的缘故,竟也不觉得敷衍。
后来快到山下时,宋行俭也觉得新郎在后,十分不妥,便加快速度,渐渐已与宇文思并驾齐驱。
宇文思讶异地看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但并没有说什么。
宋行俭忙解释道:“君侯恕罪,标下以为这样的时刻,若是新郎在后,未免有些失礼。今日大喜,还望君侯不计较这一回。”
“这是我不知道了,你别介意才对。”宇文思想了想,马速却没丝毫放慢,对宋行俭微笑道,“你还记得不记得,早前我跟你说过一句话。”
宋行俭茫然道:“什么?”
宇文思道:“我说,你最好等我死了再发疯。你怎么不听呢?”
宋行俭一时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出了复杂而不悦的警告。他皱起了眉,愣愣地看着宇文思意味深长的笑脸。
“其实今日不是黄道吉日,典仪骗了你。”宇文思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轻声告诉他,“今日不宜婚嫁,宜丧葬。”
☆、34|情意
宋行俭惊讶地勒马停下。
他觉得不可思议:宇文思竟然如此直接地、以毫不掩饰的恶意暗示,表达自己的不祝福。这种近似于冒犯的失礼,与宇文思素来不置可否、温和微笑的好涵养大相径庭,以至于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脑中忽然空白地怔住。
宇文思眼神里带着点微妙的冷意,却神态亲和地注视他。
宋行俭终于缓过来了。
被冒犯心中神圣情感的愤怒一瞬间淹没整颗头颅,他反击似地瞪向深不可测的宇文思,却又很快败下阵来。
他对那样洞悉一切、居高临下的眼神中带出的威严冷酷感到不堪忍受,只好恶狠狠地偏头,看向腐烂枝叶铺了一地的松软的山路。他死死抓着缰绳,不自觉咬牙用力,以至于被缰绳穿鼻而过的骏马不得不仰头高声嘶鸣了一声。
“君侯何必如此,不会觉得有失身份吗?就因为她曾经是您的王妃,而我是您的臣下,所以我们没有权利在一起?如果我们相守,是否君侯就会觉得被冒犯、被降低了身份?倘若您真的这样在意,那何必还要分开呢?难道分开了,还不代表着结束与放手么?她就应该永远在君侯的阴影之下,孤独凄冷地活下去吗?”宋行俭回头冷笑着睨了一眼风姿出众的刘姑娘,道,“而君侯却可以一如既往地……”
宇文思微笑着打断他,一点也没有因为他咄咄逼人的质问而感到生气:“你很快就知道了,我只是实话实说,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但我希望你一直不会知道是最好,那样很伤人心。”
宋行俭不相信地嘲笑了一声。怒火使他终于不再顾忌宇文思的身份,直接策马先一步奔了出去。
宇文思不为所动,仍从容自如。
紧随其后的李为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当他看见宋行俭一骑绝尘后,他的眸光转向宇文思的背影,慢慢皱起了眉,神情悲怆而不舍,显出无比挣扎的内心。然而这一切的情绪,随后都融化在眼底浮现出的稀薄的浅笑里。
他们终于迎接到了姬初的队伍,在滚滚的江水边。
帘子被卷起来,惊涛拍岸激起的迷蒙水雾朦胧了姬初的眉睫,使她眼前的景物都逐渐混沌起来。
明明相隔不远,她用尽半生的时光,却仍然把宇文思看不真切,只留得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她想,或许不必再费尽心机去看了。
姬初眸光一一扫过众人:宋行俭心花怒放地上前,宇文思他们不紧不慢地跟着进入伏击的范围。更远处太子眼中闪烁兴奋的神色,迫不及待地一下抬起手来。
她倏然听见四周微弱的刺耳的声音——那是兵戈出鞘后的第一次挥动划破了空气。
顷刻之间,四面八方箭如雨下,兵士仿佛潮水一涌而出,带着咄咄逼人的冰冷杀意扑面而来。
姬初心中平静得不可思议,既没有仇恨将要一朝洗雪的欣然快慰,也没有大权得以收回的喜悦痛快。
她凝视处于万军包围之中的宇文思。此时他一动不动,孤独的身影孑立在浩瀚的苍穹下,风吹动他宽大的袖袍,显得他更加削瘦而伟岸了。姬初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冲她看了过来,带着深刻的冷峻与无可奈何的疲倦。
显然这样的变故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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