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就开始下起小雪了,一夜雪都没有下大,这会儿倒是如鹅毛一般飘洒下来,仿佛要将一切都埋藏在洁白的雪下。
“瑞雪兆丰年呢。”宁春草说道。
圣上笑了笑,“是,这雪下的好。能在金殿之中看雪更好,不管外头如何,殿中总是最温暖宜人,还有这淡淡的梅花香气,让人恍如置身仙境之中。暑热有冰,严寒有炭。哪怕外头下刀子,在这宫中,都有人为你挡着。宫里甚好啊。”
宁春草连忙说道:“宫中自是千般好,万般好。可婢妾宁可做一只烂泥里肆意自由的王八,暑热晒暖,苦寒冬眠,不愿争做凤头,唯恐高处不胜寒。”
皇上轻哼一声,“王八,这是比作谁呢?”
宁春草连忙叩首,“婢妾失言。”
皇帝垂眸目光落在她身上,“自比王八,想来是读过庄子。”
宁春草不知圣上喜不喜女子读书,不敢贸然开口。
圣上似乎也不等她回答,便接着问道,“你既是宁家的庶女,主母待你也不算好,那是谁人教你读书识字呢?”
宁春草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转了一圈子,是不是又转回到最当初的问题上来了呢?
“回禀圣上,是婢妾的生母姨娘,苏氏。”
圣上哦了一声,“你年纪轻轻,记性不好?”
圣上随意一句话,宁春草的心头都直打突突,这半君如伴虎的,倘若真叫她日日守在宫中,只怕吓也要吓死了!以前觉得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儿女都是豪杰!如今她却是觉得,伺候在圣上身边这些怡然自得的人们。才是个中豪杰呀!
“朕不是说过,朕不喜欢‘婢妾’这称呼?”皇帝似笑非笑的看她。
宁春草连忙叩首,“小女愚钝了。”
圣上点点头,低声吩咐一旁的贴身内侍。
他声音不大,似乎是刻意压低了的。
可宁春草因为跪得太近。却也能听到只字片语。她此时恨不得自己是聋子,好一个字也别听见,俗话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可不知圣上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没有遣她回避。
她从只字片语中,听闻到“睿王爷”,“宁家”,“带来见朕”几个字。
她心跳的很快,特别是“宁家”和“带来见朕”这几个字听清楚以后,就更觉紧张。
金殿的温度宜人,本应叫人浑身舒畅,她却觉得燥热难耐,额头上。脊背上都忐忑的冒出汗来。
圣上起身去了偏殿,似乎尚有许多政务等着他处理。
宁春草像是被他遗忘在了殿里,既不叫她下去,也不吩咐她做什么。
宁春草越发紧张,手底下按着的地毯都被他手心里的汗给濡湿了。
“一直跪着。累不累?”忽而有声音从偏殿里传了出来。
宁春草连忙抬头。
伺候在殿中的宫人们,却好像全然看不见她一样,目不斜视的端正站着。
宁春草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的答道:“有些累。”
有笑声从偏殿传出,“累就起来吧。朕又没有罚你,你这是在自己罚自己么?”
宁春草犹豫片刻,连忙按着地,爬了起来,膝盖跪的酸疼,她偷偷弯身揉了揉。脚步轻微的来到偏殿门口,不敢过于大胆的向里张望,只垂手站着。
“这世上的事啊,谁都说不准。”圣上回头看了她一眼,朝她笑了笑。笑容里看不出他更多的情绪来,“人不能左右,除非这天,堵住了所有可能。”
宁春草皱眉,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么?意有所指么?她怎么听不太懂呢?
然而圣上所说的,天堵住所有的可能,大约意在此时的宁家,宁家某个向来最是低调沉稳的人身上。
她此时正折了几只盛开的腊梅,站在廊下。腊梅丛生的枝头花苞上,还落了点点莹白的雪花。她眼眸微阖,精巧的鼻尖探向腊梅花,轻轻嗅着那幽然的芬芳。
而月亮门外,一大群人冒雪而立。却大气不敢喘,唯恐破坏了这静好的画面。
睿王爷站在最前头,抬手止住众人脚步,不叫众人做声以后,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仿佛看呆了。
“姨娘,外头冷,您进屋里来吧。”小丫鬟站在门口帘笼处,温声唤道。
手持腊梅花枝的苏姨娘回头冲丫鬟笑了笑,“这腊梅花的香气,唯有在寒风中。放能体会。”
小丫鬟正要点头应是,忽而余光一瞟,瞧见了月亮门外的人,小丫鬟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抬手揉了揉眼睛。慌忙福身行礼道:“王爷,是王爷!”
苏姨娘顺着丫鬟的视线向外看去,目光接触那人的刹那,忽见那人高岸的身形,像是猛的一震。那人脸上也露出惊愕不可置信的表情来。
苏姨娘皱了皱眉,“王爷?”
月亮门外的睿王爷不好再站着不动,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修长的腿,有力的步伐,却在此时迈的极为吃力缓慢,每走一步好似都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景珏那日在他书房胡闹的时候,他还不曾放在心上。今时今日才知道,他没有夸张,没有说错……不是相似,真乃一模一样。
十年了。她的面容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竟和十年前无甚差别,倘若一定要说出区别的话,似乎是更加温婉了,柔和了。减了一分当初的冷冽,更添一分女子的妩媚。
“想来是睿王爷,不知王爷大驾,王爷赎罪。”苏姨娘见世子爷送来的丫鬟这般反应,连忙蹲身见礼。
走在雪中的睿王爷,见她施礼,脚步竟顿在大雪纷飞之中,一步也迈不动了。
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变得这般疏离了?什么时候,她见到自己就像见到一个外人一般了?
十年了,雪娘可知道他这十年是怎样捱过来的?
她这般对他,这般客气冷漠,可是在惩罚他?惩罚他当年,也惩罚他这么多年的过错?
“雪娘……”他幽幽唤道。
睿王身后跟着他两个随从。剩下的一大帮子都是宁家的人。
连宁家的老爷都从外头飞奔回来,唯恐家中妇人招待不周。可这会儿,谁都不敢说话,甚至不敢提醒苏姨娘当做什么。
此情此景,有眼之人皆能看出来,睿王爷的神情大有不同。
宁夫人上前一步,轻轻拽了拽宁老爷的衣角,朝他使了个眼色。
宁老爷的腿却像是在雪地里生了根,拔也拔不动。
宁夫人狠狠瞪他一眼,宁老爷别过视线,目光颇有些复杂的看了看蹲身在廊下行礼的苏姨娘。
宁夫人又拽他,他只好悄无声息的带着宁家众人,悄悄退出了苏姨娘的院子。
第180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大雪依旧扑簌落下。
苏姨娘不听闻有人叫她起来,可这般蹲着,也着实是累。她微微抬头,向外看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只剩下睿王爷一人,僵直的站立着。他的随从和宁家众人早已不知去向。
安静的院中,似乎可以听到雪花飘落的簌簌声响。
“王爷,外头冷。若有话吩咐,您屋里请。”苏姨娘躬身说道。
睿王爷皱眉看着她,“雪娘,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
苏姨娘微微一愣,想到先前世子爷的反应,以及宁春草说过的话,她心下略有些了然。“王爷,怕是认错人了。”
睿王爷不可置信的摇头,“怎会……我怎会认错你?”
苏姨娘轻笑,“真是天降的福气,竟叫我肖似高高在上的睿王妃。只是贱妾鄙薄,断然不敢跟睿王妃相提并论。”
睿王爷连连摇头,面上似乎有痛苦神色,“不是,不是肖似……”
大雪落在他玉冠之上,落在他肩头,落在他身上。
不知他已经在月亮门外站了多久,又在院中站了这么许久,他身上都白了一大片。
“王爷还是进屋里说话吧,外头雪大。”苏姨娘往回廊一侧躬身退了两步。让出门口的位置。
睿王爷点点头,有些话,不是一时半会儿,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他是应该坐下来,好好的看看她。好好的问问她。
他迈步走到回廊下头,小丫鬟连忙爬起来,将帘笼挑起。
睿王爷弯身进了屋子,屋子里暖意融融,恍如春盛。
苏姨娘也跟着进了屋子。
屋子里并非只有二人,世子爷送来的两个仆妇也在屋内伺候。
两人见到王爷,连忙行礼,脸上却是露出欣慰又明白的表情来。她们要躬身退出去的时候,苏姨娘却是开口了,“王爷身份尊贵,却也是男子,我乃宁家妾室,同外男单独共处一室,着实不妥,你们就留下来伺候吧。”
这话!两个仆妇吓了一跳,慌忙向王爷看去。
睿王爷皱眉看了苏姨娘一眼,见她垂眸并没有看他,她脸上一点温情都没有,真的好似面对着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只有客套的疏离和防备。
他此时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十年前,他亲眼看着雪娘在自己怀中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僵硬,他亲手埋葬了自己最爱的人。
如今又怎么能将旁人当做是她?如今又怎么能心怀着这样无妄的贪念?
“罢了,留下吧。”王爷摆了摆手,叫仆妇们都在屋里头站着。
仆妇们脑袋压得低低的,极力的隐藏着自己的存在感。她们都是睿王府的老人儿了,先前又是伺候在睿王妃身边的,自然明白这里头许多的事儿。
她们在第一次见到苏姨娘的时候,还激动的心头乱跳呢,更可况王爷呢?
睿王爷的目光落在苏姨娘脸上。
苏姨娘安静站着不动。
睿王爷在上座坐下。指了指侧面下手的位置,“你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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