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云扬,纵使得推恩令离营回家,在营籍上,也不会销得毫无痕迹。何况他是管代,一营铁卫,谁不认得,怎么派出去的尚天雨竟寻不回半点消息?
尚天雨虽然少年心性,但办事能力却不输慎言之辈。这事,他回讯说查不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云逸从中作了梗。二是,他查到了,却瞒了自己。
想到这两个推断,刘诩的心也纠集。哪一条,都不是自己想看见的。不过,纵使不想相信,这显而易见的纰漏就摆在那里,自己纵使想装糊涂,也绕不过去。
果然,一进宫门,即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长跪在灯影里。刘诩的心,瞬时坠进谷底。
“伤可无碍了?能起身了?”刘诩站在尚天雨身前,笑意有些落落。
尚天雨挺着一身的伤,跪了好几个时辰,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他抬目,看见刘诩的笑脸,再扛不住。重重一叩在地。背上的伤全数裂开,血浸出背上的衣服,犹不知觉。
“天雨……”一字一顿叫出这熟悉的名字,刘诩无语再说下去。
这称呼本就自然又亲呢,平日听得无数声,也不觉怎样,如今尚天雨听在耳中,心早裂开。他默默收紧拳心。他突然很后悔贸然地跪在这里准备坦承一切的举动。因为他很怕,如果主上得知自己曾试图隐瞒,这发乎内心的信任就会被收回去,更怕从今后,她再不会对自己露出这样不设防的笑意。
可是,这动摇也只在一瞬间。一个念头反而愈加坚定。就为着这份不同他人的信任,纵使自己死在当前,也不愿再度欺骗眼前这人。
心里计议坚定,可要说出来,却倍觉艰难,“主上,属下有罪。”内心焦煎,却也只能重复这一句。
刘诩认真地审视尚天雨的神情,那明晃晃写在脸上愧疚与悔意,深深刺在她心里。刘诩闭目,天雨……尚天雨……
“属下办事不力,在营中数日,并未找到您要找的人。”尚天雨沉下声叙述。
刘诩莫名紧张地盯着尚天雨漂亮的唇,她希望他的话就此打住,希望此刻他所请的,只限于失职之罪。可是,尚天雨低低的声音,打碎了她最后的期翼,“后来在破城后,属下无意中听见两个铁卫说起,才知道原来那位小将,就是……”
“不要说了。”刘诩突起焦躁地打断他。她不愿再听下去,不愿亲耳听到尚天雨坦承骗了自己。
圣上的怒气,被一众内侍宫娥敏感捕捉到,哗啦啦,跪伏一片。刘诩颤着手指按在茶盏中,心中堵得难受。尚天雨,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你可知你辜负的到底是什么?越想越心中气愤难平,抬手就把茶盏掷了出去。
刘诩从未对自己发过这么大脾气,尚天雨有些惊着了。下意识伸手自空中接住一物。手上一烫,才看清是什么东西。
“大胆。”刘诩切齿。不知她所指的是尚天雨的出手冒犯,还是他先前的妄行欺瞒。
尚天雨鲜有这种情形下应对的经验,急切间,连请罪都忘了,只托着茶盏,心里追悔莫及。
冒犯天威,宫规难容。这当口,缩在一边魏公公无奈站出来。身为内务总管的自己不出言喝斥,难道要圣上开口?他硬着头皮上前,低声喝斥,“大胆,圣上的龙威,也冒犯得?还不请罪?”又冲一边随侍的内务司的人严厉瞪眼。
尚天雨男侍身份,内务司正管。几人打量圣上神色,一同上前,夺下茶盏,几个人捉尚天雨手腕,扭住。
尚天雨心中有话,对几人不堪其扰,他抖肩要挣,突然眼前一巴掌挟风而下,掴在他脸上“啪”地一声。
所有人都震住。
尚天雨半边脸红肿,火辣辣地,刘诩对自己甚是纵容宠溺。从没对自己说过重话,更逞论动手了。他不觉愣在当地。半晌,他抬目看见刘诩又怒又痛又伤心的表情,心里霍地炸醒。眼前的人,不是那个在封地时的公主刘诩,如今她为一国天子,心中肩上的压力有多沉,对身边人的忠心就有多在意。他往日得到的信任,对于天子来说,是最奢侈的东西。她毫无吝啬地给了自己,自己只顾任性,全没珍惜。如今一瞬间,自己终于想清,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事情,在他最初在忠心与欺瞒两者抉择的一刻间,已经悄然改变……
他怅然抬手,想扶她手臂,手伸一半,却不敢再伸出去。尚天雨在极度自责与忐忑中,黯然垂头,深伏下身,“主上息怒,天雨知罪。”
半晌。圣上没出声音。众人也不敢造次,都屏住呼吸。殿内落针可闻。
短短停顿,对于尚天雨,仿佛过了好长时间,终于头顶,圣上疲惫沉声,“为什么?”
尚天雨抬目,正对上刘诩痛心的眼神,“尚天雨,为什么要瞒朕。”她一字一顿。
一双眸子,仿佛要刺进心里去。尚天雨惶然启唇,却不知从何答起。
阵前无意中得知的秘密,自己一再心存犹豫。当时鏖战正酣,尸横遍野犹无人收捡,兄弟们征袍上的还有未干透的血迹。是云帅着一帮兄弟,冒死护着重伤的自己。头回上战场,从始至终,他有幸追随云逸,一颗心早折服不已。于是,对于云帅把弟弟藏起来的苦衷,他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就下意识地想替云帅分担。
事后,静下心一想,就意识到这决断有太多荒唐。以刘诩平日作风,派出查这事的,远不会止有他一人。何况,就算现在不知,改日封赏云家时,也会亲眼见到那位云姓小将就在其中。
这本就是自己弄出的乌龙摆尾的事件,跪在这之前,以为几句便可陈情,却没想,真问到头上,却是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说自己此举是为了报云逸大恩?说自己在战场上与铁卫营有了共进退浴生死的情谊,所以选择站在他们一边?说自己认为圣上找人是私事,放在那陈尸遍野的修罗地,对着这些浴血的功臣们,实在是不应再深查下去?……
尚天雨话在心里油泼煎滚,却一句也吐不出来。滞了半晌,怆然拜下,“属下死罪。”
刘诩心火腾地窜起。这就是自己最信任的人,那个自己最喜爱的单纯、质朴,一派自然天成的尚天雨?
颤手指,高扬臂,一巴掌,重重地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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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放明。内宫一道谕,传到内务司。
男侍尚天雨,获罪,着内务司监,禁。
☆、生离
作者有话要说: 祝看文的大大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云扬驻马,停在城门前的官道上。天还早,周遭却已经有不少商铺开了门。清晨的齐都,详和忙碌中,透着安逸。
站在城门前,他不禁回想当日头一回入城,自己又伤又累却投奔无门的焦虑狼狈,无声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离开了。方才府中话别,老父的嘱咐,嫂嫂的不舍,府中上下的泪眼,还有未及见面的蓝叔叔……云扬颤着睫毛闭上了眼睛,生离死别的滋味,十年后,竟要自己再尝一遍。
“三爷,咱们走吧。”昨日解自己回府的四个亲卫,已经换上了常装,各骑一匹乌黑骏马,就跟在云扬后面。云扬目光扫过四人,此刻,他们沉声敛气,锐利的眸子里,再无半点昨日的傻气。云扬抿唇,猜到他们该是大哥手下秘训的精锐。自己曾与大哥筹划多年,要培养一支精锐铁卫,人数在精不在多,人人都要有自己精到之处。平时就隐在各营兵士中,有用时,可按能力特长委以重任。自己在营时,这支队伍,已经秘密组建出了雏形。估计这半年,大哥又招了不少新人,这支亲卫的规模,定是不错了。
又想到营里,那想与自己曾同生共死的爽直汉子,今后万万不能再见,云扬惆怅叹气。
“三爷,天不早了,再不走,恐误了下个宿头。”一个亲卫在侧轻声提醒。云扬无语点头,缓缓夹马腹,四人无声相随,一同出了城门。
身后这四人呼吸轻且浅,跟在后面,如果不是马蹄声,几乎可以忽略他们的存在。果然是高手。而且四人行动之间,隐隐相互呼应,该是焦不离孟的四人行。云扬忍不住设想,昨日,蓝叔叔一动手,这四人就会联阵相拒。他认真考量了一下彼此实力,不得不想到,蓝叔叔未必能赢。臆想到蓝墨亭与几个傻大兵周旋百多回合竟不能得手,肯定是又气又恨,往日漫不经心的样子,不定早抛到九宵云外,蓝叔叔,其实,是个任性的人,一派少年心性。云扬不自主地抿唇笑笑。
后面四人,忧心互望。这三爷,从出府到现在,不怎么说话,只顾一会儿叹气,一会痴笑,着实难以揣摸心情。看来,未来几天漫漫长路,这护送的工作,实在是个大挑战。
刚打起十二分警醒,城门内官道上,有几匹马疾驰而近。几人同时一惊。官道驰马,京中严禁。这几人不知什么来头,潜意识里,拿出了戒备心。
云扬侧身勒马让到路边,却惊见这几匹马旋风般驰到近前,就嗄然勒住。为首一人披墨色长披风,带着风帽,压齐额的抹额下,一双亮亮的眼睛,素净的面容姣好而沉静,紧抿的唇因为见到了云扬,而向上弯起个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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