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复仇,不以十年计,二十年,三十年,他们有的是狠心和耐心。两国相争,从来没有什么对错,只为自己的民族而已。云扬身份尴尬,只因他与两国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进退都不相宜。他最亲的人,楚怀墒,还有那个族兄,如今连慕连承都在算计他。别说留嗣,只要有他存在,就是刘诩最大的破绽。
明枪暗箭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再机警,也总有躲不开的一天。
云扬意识到这些,挣扎了这么多年,努力了这么多次,如今又回到起点。是梦魇,是绕不开的宿命。他分明已经是心灰意冷,万念难兴。
云逸握紧拳,眼圈全红了。
“是朕对不起扬儿。但是……”刘诩坚定地扬起眉,“慕连承,朕必须擒获此人。”
云逸抬目看她,肃然道,“要杀?”
刘诩沉下眼帘,看着清澈的茶汤,仿佛看到云扬的忧伤的眼神,她缓缓摇头,“不,圈在沁县,做他的神医。”
云逸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他几乎可以想见,云扬若知慕连承死讯是何心情?幸而,女帝心中全为他着想。
“朕已经有了打算,在秦地,所有参与此事者,所有知道扬儿身份者,全部要控制住。已经着裘荣去办了。”
云逸点头,没再发问。女帝说是要控制住,轻易一个也杀不得。只要他们没屯兵起事,便只着人秘密监视。其实若反意者便要杀,整个秦地,又能剩下多少人呢?她不是暴虐的君主,杀戳太重,只会迫使秦地反弹。这十年经营,一夕倾颓。
所以,她进门时,便说此事于公于私。这样公私兼顾,她为齐帝,云逸、都天明等人,还有什么不足的?
云逸起身,郑重叩下。
刘诩忙将人扶起。
神色肃然。都是为着大齐,黎民,百姓,江山,于公,也是于私,他们都是责无旁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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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刘诩,云逸长久站在月色里。
刘诩上了车,仍牵挂回望。
“慕连承下落,着落在卿身上了。”刘诩走时,殷殷嘱托,“此回责了扬儿,非是为别的,他心生退意,叫朕如何自处?他心中挂牵太多,唯不在意自己……朕不是头一回责他,却回回都是为了这个。元帅是他长兄,说话当令出如山。朕对扬儿下了一次手,再一、再二,无论如何不能再三……这最难的部分,大元帅,就请代劳吧。也算是替朕分劳。”
话说到这个地步,刘诩也算是把身份低到尘埃里。
云逸心内不住感叹。
他家小弟,牵着的,是这样一位帝王的心啊!
☆、执念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稿,改了好多遍,都糊了。大家能看懂不?留言吧。
雨下了一夜,晨起方停。
云逸穿过中庭走进内院时,看到云扬披着长斗蓬,站在湿地里。云扬仰着头,目光专注地随着放飞的信鸽子,飘向辽远的天际。微风含着湿润的花草香气,云扬的长衣随风翻飞,背影几乎要淡到与远天同色。
云逸脚步顿了顿。
云扬听到声音,已经惊喜地回过头,“大哥。”
云逸含笑点点头,眼睛却有些湿。云扬满脸欢喜地走过来,这情这景,多像经年以前云扬仍在家时。小家伙每日除了练功就是学习,整天都是欢欢喜喜,充满活力……
云逸迎上前,一把扶住走了几步就显蹒跚的弟弟,爱怜地替他理风帽,“身子不好,还站在湿地里吹风?再弄病了。”
“不觉得冷。”云扬甩开风帽,瓷白的小脸因欣喜而挂上红晕,绝美的眼睛里,挂着亮晶晶的笑意。
自上回西北一别,他还是头回见到大哥。云扬喜滋滋地把着云逸的胳膊,不住地上下打量。忽然,目光停在云逸在鬓发上。几缕银灰!云扬惊愕地忘了说话。
云逸苦笑着揽过云扬的肩,“傻小子,这有何稀奇,还当大哥不会老呀。”
云扬心疼得无以复加,“大哥才多大,怎会老?”
“扬儿都快而立了,大哥怎会不老?”云逸有些唏嘘。
云扬眼圈一下子红了,掩饰地垂下头。
云逸怕他久站腿疼,拉他到亭子里去坐。
进了亭,云扬瞅了瞅石料的凳面,上面已经铺了厚垫。
他回目看着云逸,“大哥……几时回的京?”
云逸拉他过来,随口道,“……前日。”
云扬心里叹息,停在原地。
云逸本在边关酬军,何止千里。突然被调回来。前夜回家,今晨才见。这中间,大哥忙了些什么,云扬不难洞悉。看来,大哥已经准备好,要与自己谈一次了。
云扬愧疚得无以复加,他缓缓地退了一步,突然跪了下去。
地面很湿,膝一沾地,马上湿了大半条裤子。云扬杖伤未愈,激得打了个冷战,唇都白了几分。
云逸下意识地搀扶,“做什么?赶紧起来。”
云扬只摇头,坚持着跪正。
云逸松开手,看着跪在湿地里,全身都绷紧的云扬,渐渐拧紧眉。
刘诩拿着藤条和着眼泪与痛心,都没问出来的话,他不觉得易地而处,云扬就会和盘托出。因为说与他听,便是说与刘诩听。云扬坚持了这么久,实在是已经拿定了主意。以云扬的性子,一旦拿定主意,是不会被谁轻易左右的。
那云扬这一跪是为了什么?云逸凝紧眉,心里开始缩紧。
云扬垂着头,在心里盘旋许久的话,硬是哽在喉咙里,他长吸了好几口气,哑着声音,“大哥,扬儿错了。”
“错?”云逸眯了眯眼睛。云扬语气郑重又黯然,显然他所说的错,指的不仅是这次与陛下闹的这一场。
“扬儿错了。”云扬缓缓抬起头,缥缈的目光,茫然地瞅着远天。
“八年前,扬儿在大漠救下一名女子。扬儿不惜违了军纪,只为想与她多呆一会儿;明知不该私相授受,却还是互换了短刃。大哥问起时,心里分明已经认定了她,却只嘴上不承认,摇摆不定间,误了郡主的一生。本以为此后必不会再见,可……与她再相见,虽聚少离多,身份相悖,却还是由着那一股子倾心相许的执意,一步步走上去……”
云扬悲伤的声音,徐徐缓缓,轻轻打着颤。
“扬儿身边知近的人,没有一个赞同这段缘份,可我……”云扬顿了好一会儿,字字长叹,“可我,不知道哪来的如许自信……”
“扬儿……”云逸不忍再听。从不知云扬自责如此,云逸握紧负在身后发颤的手,心一直往下落。
云扬苦笑摇头,“入宫侍君,却总不相宜,累得陛下忧虑,父兄不安;扬儿本以为不理朝政,不闻政局,便可偏安,谁知却因着废秦储的虚名,给陛下召来无穷劫难。”云扬脑中,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
“入宫前,扬儿跟大哥、跟父亲反复保证,选择做侍君,与大齐之主两情相许,不后悔,必不后悔。扬儿能做好臣子,做好侍君,能守住两人的情谊。扬儿说一回,自己便更信一分了。”
“云扬。”云逸轻喝,“只遇点挫折,怎可如此心灰意冷?”
云扬轻轻摇头。一次次,一回回,现实无情地击打着他的坚持,无论他用尽心血做出多大的努力。如今,一步步,眼睁睁,束手无策。从前他让大哥和父亲坚信的,两情倾慕,就能胜过一切阻碍的信念,现在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缘起便是错,却让我和她沉迷了八年。这中间,多少人费了多大劲,才换来大齐中兴,秦地以战败之国,百姓也能安居,这中间,沁着多少心血呀。而今,陛下却因我而不能安心为政,甚至萌生早退之意,……日前,陛下已经亲笔拟了退位诏……”
云逸眼神猛地一沉。
云扬的泪,无声滑落。他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下,可悲伤的泪,早铺满面,晶晶莹莹,是破碎的心意。
自古,可有全身而退、自在逍遥的太上皇?
刘诩正年轻,新帝却年幼,她退信后,若仍把持朝政,行垂帘之事,就一定会在母子间种下毒刺;她若放手不理朝局,彻底退位,幼帝羽翼丰满后,可还能容一个壮年的太上皇?他能容,身边的重臣们,能容?
何况,她还有个前秦皇储的侍君。秦旦有何风吹草动,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会对太上皇做何想?真等到年轻的齐主一纸赐死诏颁给他的时刻,让刘诩如何生受?
无论进退,最终受累的,都是刘诩。
云逸弯下腰,按着云扬的肩,颤着沉声,“扬儿,这不过是最坏的设想……”
云扬唇白如纸,整个人散发着凄寒,象一朵即使冰封的雪莲。他抬目看着云逸,“大哥,过往种种,犹在眼前。您其实是知道的,这不仅仅存在于设想中。”
云逸滞住。
两人沉默相对,半晌,云逸疲惫地坐下,长叹道,“所以,你要怎样?”云扬今日剖心之语,不会事无出果,他猜云扬早已经有了答案。
云扬垂头低声,几不可闻,“同陛下提了,扬儿想……休离。”
“……”云逸反应了好一会儿,“休……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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