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虞家,延湄眼中便露出显而易见的怒意来,她偏了偏头,磨出一个字:“呸。”
萧澜揉揉她的脑袋,小声道:“刺客的事如今查到的是虞家老太太,但母亲当日求人,求的是司马夫人,她……”
萧澜是顾忌延湄心里反伤,不知晓便罢了,如今知道虞氏是她的生母,他怕延湄哀怜自个儿身世。
然而延湄半点儿也没有。
她对虞氏只有怒和恨,“亲缘”两个字在她的眼里,若与傅家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打断道:“澜哥哥,我要见她。”
萧澜看她片刻,已懂了她心中所想,亲亲她的额角,说:“我带你见。不止虞氏,算上沈家和虞家一块儿,连带陆二老爷,该是说个清楚了。”
第107章 清算
武帝元年二月初七,吏部侍郎陆文正上书弹劾户部尚书虞珵之,缘由是去岁冬,北边着了不大不小的雪灾,朝廷命户部下发钱粮,旨意是十一日内要将钱粮调度到北方灾地,但户部足足晚了八日,且最终运到北方的钱粮总数与其上报之数不符。
年前曾有人上折子奏禀此事,但折子到了大司马沈湛处便被搁置,之后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陆文正参劾虞珵之调派不力,于户部尚书一职上职责有失。
由此事而起,言官中有人参大司马沈湛私揽朝政,蒙蔽圣听。
一天之内,有八道折子参到了皇上案头。
然而,沈虞两家也未曾示弱,先是被弹劾的虞家大老爷虞珵之到敬思殿长跪,将去年冬发派钱粮一事从头到尾俱给萧澜禀一遍,事无巨细到这一路所经多少州县,各个州县不同民风、路况,以及路上粮食受损,官员往朝廷报亏,二次请补之事。
总之历述此事之繁琐,户部不曾有丁点儿松懈,并且将太和帝以及萧家几位先祖在位时,北方闹雪灾,户部调遣钱粮的先例一一列明,意给萧澜阐明一个事实——钱粮晚到以及稍有折损是常有的事,在准许范围之内,且大司马沈湛已然查明了总数不符的原因,非在户部,而在外官,早已做了处置。
他自午时来,直说到下午申时,近三个时辰的功夫,殿外还跪了好几个虞家的门生,萧澜听到最后反听笑了,道:“虞大人生了场病,记性也不好了?”
虞珵之动动眉毛,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萧澜便沉了脸,漠然道:“虞卿所言都是前朝的事,如今是大梁而非是大齐,虞卿连这个都记不清了,可见身子还没好利索,朕准你的假,再回去好生养养。”
虞珵之一默,其实萧澜虽然改了国号,可到底也是萧氏一脉,纵与太和帝有些龃龉,但与萧家先祖无干系,萧澜这般说,无非是借题发挥。
他心里头虽明白,这话却说不到明面上。
虞珵之想了想,没走,萧澜既不叫他在敬思殿内,他便跪到殿外,吹了大半宿的冷风,第二日真病倒了。
萧澜于早朝上命暂停虞珵之户部尚书之位,以待实查,但虞珵之经昨日一跪,朝上言官便争论起来,意说皇上苛待老臣,虞家一门兢兢业业,皇上不该如此,附议求情者跪了一半。另有人弹劾宁王萧真母族是陈家,而萧真与陆文正同在吏部,那日参大司马沈湛的言官正是姓陈,因说陆文正与萧真有结朋党之嫌,顺便又将之前参萧真的旧事拿出来说了一遍。
萧澜心里自然明白,这多半儿是沈湛的主意,便让御史台查——朋党一事自然全无证据,萧真与陆文正之前并不相识,最多只能说是私交不错。
陆文正洁身自好,住处从简,家中更连妾室也无,想参他一时到无从下手,虞家的党附便将矛头对准了萧真以及他身后的陈家,萧澜二话没说,罚了萧真半年俸禄,且令他在府中反省半月,陈家一人也同时被降官查办。
皇上雷厉风行,这下言官们都说不出话来了。
萧澜站在金阶上沉沉扫了大殿一眼,即命陆文正为首,查办虞珵之一案。
至此,虞家的党附们才开始发了慌——皇上这是要一点儿情面不留了。
可稳下心神想想,此次弹劾的倒也算不上太大的事,降官怕是难免,然而只要虞家尚在朝中,又有沈家在,总会再复起的,此次最主要的两点,一是虞家得折些脸面;二是恐牵系到沈湛。但应伤不了根本……沈、虞两家门下的人自我安慰地想。
然而,就在陆文正领旨开始查办的第四日出了事。
当天陆文正下职回府,恰在路上遇见了虞家小公子——即虞珵之幼子,虞家的嫡孙,虞彤,他今年方十六岁,因平日里最得虞家老太太宠,很有些无法无天,这几日里,圣眷正隆的陆文正弹劾虞珵之一事世家里早已传遍,虞彤也听了几耳朵,心下对陆文正恨得牙痒。
这日遇见,虞彤一心想寻陆文正的晦气,便命人将马车一横,直接堵住了陆文正的去路。
陆文正遣小厮弄明白是谁之后,没有避让,命车夫将车马又驱近了些,他坐在车里挑帘看向虞家的犊车,不紧不慢道:“在下陆文正,不知车中是哪位大人?”
虞彤冷笑着不应声,反问道:“你便是陆文正?”
陆文正挑挑眉,没接话,小厮便喊着让虞彤等人让开,他们要过去,虞彤在金陵城中张扬惯了,且他是世家高门的公子,哪里容个小厮胡乱喊叫,当即便有家仆推开了那小厮,小厮也是个单薄的,一推之下摔了个四仰八叉,虞彤带的十几名家仆一通哄笑,嘴里也有些骂骂咧咧,车夫气不过,便也上前,与他们呛起来,推推搡搡间便动了手。
这时陆文正也打车上下来,怒斥虞彤,且虞彤今日乘的犊车是皂漆轮毂的,京中有规制,从四品以上方能乘,虞彤没有官品在身,此事也够参虞家一本,陆文正不说这个还罢,一说正中虞彤气门,他打车上跳下来,抽了腰间宝剑,指着陆文正的鼻子大骂挑衅。
陆文正的小厮和车夫爬起来护主,两方闹得厉害,一时场面乱起来,虞彤便挽着宝剑乱挥了几下,他本意是吓吓陆文正,不想陆家的车夫和小厮恐他伤了主子,都扑过来摁他的手,混乱之间,车夫摔倒,虞彤也没看,压着剑,狠踩了几脚。
不知闹了多半晌,陆文正被围在里头也挨了几下,后有人喊说巡防营的人来了,虞彤这才登了车,准备扬长而去,出了口恶气心情大好,正要拭剑回鞘,猛然发现——剑尖正滴着血,再往下头一看,陆家的车夫躺在地上,已经不动了……
虞彤这下慌了神,叫人赶车便往虞家跑,陆文正官服歪斜,脸上也青了,顾不上回府,直接返回宫中,奏明了皇上。
虞彤堵住陆文正的时候有不少人都瞧见了,巡防营的人到时那车夫的血还是热的,几乎不需再查,“当街行凶,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虞彤坐实了,龙颜大怒,命刑部连夜闯了虞府,将虞彤连带他十几个家仆全部下了刑部大牢。
一夜间,情势巨变。
萧澜当晚只眯了两个时辰,也没回赤乌殿,延湄便在敬思殿陪着,早起要上朝时延湄也跟着起来,萧澜换过朝服,又把她领回榻上,捂上被子说:“你再睡会儿,今儿早朝快不了。”
延湄摸摸他脸,说:“瘦了。”
萧澜问:“瘦了不好看?”
延湄欠着身子亲亲他,说:“怎样都好看,瘦了心疼。”
萧澜手探到她胸口捏一捏,低声问:“这里疼?”
延湄软软哼了声,直勾勾看着他,忽然往前凑身,萧澜也低头,两人绵绵吻到一处,片刻分开,萧澜捏她的耳朵,“等忙过这阵儿看怎么收拾你!”
延湄乐出声,蹭蹭他鼻尖,说:“在这里等你?”
“今儿回赤乌殿用早膳”,萧澜轻轻舒口气,抱了她一下说:“早朝应是参劾虞家的多,下朝后,八成也有求情的,咱们一律不见。刑部那儿我下了旨,任何人不得探看,咱们要做的差不离了,晾她们两三日,等得了么?”
延湄的耐性实比萧澜还好,乖乖道:“听你的。”
萧澜又摁着她亲了两下,起身去武英殿上朝。
这一日的朝上与之前几个月都不相同,稍显沉闷,可沉闷的人不是皇上,而是慢慢看清了皇权的朝臣。
正如萧澜所料,今日参劾者多,昨日事情闹得大,半夜里官职稍高些的便已得了信儿,经过了大半宿思虑,早朝上大家反倒都十分冷静,之前跟着虞家大老爷一块儿跪敬思殿的几人也没了动静。
但沈家门下也有替虞彤说话的。
只是人少,因为他们一时摸不清皇上的想法了,按说沈虞两家一体,眼下看,虞家是要不成了,可皇上却丝毫没动沈家的人,即便虞珵之一事已然牵系到沈湛,并且也有弹劾他“私揽朝政”的,但皇上却将折子压着,甚么也没说,这让人摸不着头脑。同时地,因为皇上还给脸面,他们反不能得寸进尺。
早朝后萧澜直接回了赤乌殿,有大臣在敬思殿候着也叫大太监给挡了回去。
头一天,沈家没甚么动静。
第二日,萧澜照旧不见任何求情的大臣,大司马沈湛依旧没动静。
直扛到第六日,沈湛人虽没来,但折子让人递上来了——他折子中甚么都没提,只说身子刚刚好些,不知可否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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