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这儿,她抱着梅蕊嚎啕大哭起来:“我的蕊蕊啊,真是苦了你了……”
梅蕊听她这一通话,原本燥郁的心情一挥而散,将她推开,啐了她一口:“你这是在瞎说八道什么?什么对食,什么霸王硬上弓?”
伸出指头来就戳上她脑门儿正中,好气又好笑:“你这脑子里成天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怀珠还泪痕未收呢,捏起袖子擦泪,巴巴地啊了一声:“你说甚么,你还是我那个清清白白的蕊蕊么?”
梅蕊被她气得发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清白了?”
怀珠咬着袖口,又忸怩着问:“那陆护军对你没起什么歹心思?”
梅蕊剜了她一眼:“陆护军是什么人,怎么会对我起心思?你未免将我看得太高了。”
第9章 未央患
“那可未必!”怀珠哼了声,“我的蕊蕊好着呢,他若是没瞧上你,那就是他眼睛不好使。”
梅蕊顺了顺发,又躺了回去,头垫着对羊纹枕:“那这么说,瞧上我不好,瞧不上我也不好?”
“那陆护军本就不好,”怀珠还是不大放心,凑过来在梅蕊身上摸摸索索地翻查,挠的梅蕊痒,她吃吃笑出声,眉间的郁恼这才消散了去,怀珠又道,“他纵然现在没将你瞧上,那没准儿往后日久生情,那更不好办。一见倾心是见色起意,图个新鲜劲头,要不了多久便消褪了,日久生情是积年累月的,纵使是铁石心肠也给细水长流磨成了绕指柔。你又容易心软,届时被他五迷三道地哄去同他对食,岂不是暴殄天物?”
梅蕊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天爷哪,你这又是哪里来的歪理?”她裹紧了被子背过身去,将此前要问怀珠的事情忘了个干净,“我要睡了,你莫要吵我了。”
怀珠嗳了一声,挠头嘟囔道:“我说的这些,分明都很有道理的好么?”绞着手指等了会儿,瞧见梅蕊是真的入了睡,才去打了水来,哼着曲儿收拾妥后,也钻进褥子里会周公去了。
先帝临终前留有遗诏,是以并未见得如史书中所述那般刀光剑影的夺嫡场景,小太子又有陆稹护着,顺顺当当地坐上了九龙金座,成了小皇帝。
御前自然不比在文学馆清闲,端茶递水的差事也琐碎,小皇帝心性还未长开,每日里做的事情除了黏陆稹就是黏陆稹,陆稹若是去处理政务了,他便开始黏梅蕊。他穿着赤黄色的圆领小衫,正是换牙的年纪,门牙都缺了一颗,咧开嘴对梅蕊笑,叠着声喊:“蕊蕊啊,蕊蕊——”
梅蕊耐着性子,应道:“陛下有甚么吩咐?”
小皇帝眯起眼睛,就坐在与他差不多高的御案后,手叠着撑在案上,圆嘟嘟的下巴就抵在袖衫:“没什么,就是叫叫你。”
梅蕊嘴角抽了抽,小皇帝咯咯发笑,歪头道:“蕊蕊,陆稹呢?”
三省六部递上来的折子都往北衙送去了,民生大计都由陆稹来定夺,听福三儿那日同她说,去岁襄王料理水患的事儿还没完,里面似是有些不为人所知的隐情,以至于陆稹近来的面色都不是很好,梅蕊识相地没去触这位护军大人的霉头。她不过是个御前尚仪,政事于她而言,是万万碰不得的疆域。
至于陆稹到底是忠还是佞,这都是由不得她来妄议的事情,这样想着,她脸上的笑就有些虚缈:“陆大人应当是在忙吧。”
小皇帝这么听了后便有些气馁,他往后倒去,脖子绷直了贴在椅背上,短胳膊卯足了劲才将将搭在椅臂,整个人在宽大的御座上显得格外的小,他闷闷不乐地道:“蕊蕊,朕觉得当皇帝不好顽。”
梅蕊瞥了眼御案上摆着的一摞书,都是陆稹在离开前替小皇帝布置下的功课,小皇帝顽皮,太傅来教他都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撂下挑子不干了,这教小皇帝读书的担子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梅蕊的头上。
陆稹交待这件事情的事情神情很理所应当:“你往前是文学馆的学士,自然也是有学识的,陛下的功课就有你来负责了。”
梅蕊颇感头痛,教导一国之君,这是桩多大的事儿!她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御前而已,怎么还兼任了帝师差事。小皇帝偷奸耍滑的本事极佳,向来是除了陆稹之外的人,谁都唬不住的,陆稹将这差事扔给了她,也是实打实的想要为难她。
叹了口气,梅蕊有些惆怅地道:“奴婢也这般以为。”
小皇帝本以为梅蕊会像旁人一般教导他要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观念,乍一听她与自己所见略同,不由得生出英雄之间惺惺相惜的情绪,他眨了眨眼睛:“是的罢,陆稹常常告诉朕,身为皇上,要做到喜怒不现于面,让别人觉得你捉摸不透,才会敬重你。”
他口中鼓着气,不大开心的模样:“可是,朕若是那样了,会很难受的。父皇就是那样,我经常都觉得父皇不开心,心里藏了好多事情,但父皇还有陆稹,我曾偷偷瞧过,和陆稹在一处时,父皇是最畅快的。”他又添了句,“比和母妃在一处时还要畅快。”
梅蕊想了想:“陆大人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您是天子,若是喜怒都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旁人面前,非帝王之道,陆大人是为您好。”
“可是!”小皇帝皱了眉,“父皇有陆稹,朕却谁都没有。”
“陆大人不是在您身边么?”
小皇帝瘪嘴:“父皇什么事情都会同陆稹讲,陆稹也会对父皇讲,但却不会同朕讲,他觉得朕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眼底是空落落的失望,“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现在朕已经这样觉得了。”
梅蕊顿然心生怜爱,她觉得皇帝小小年纪便坐上了这把龙椅,确然是压抑孩童的天性,她神色柔了下来,对小皇帝轻声道:“陛下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对奴婢讲,奴婢愿为您分忧。”
小皇帝还是很忧郁,愁云压在他眉间,一张脸都皱着:“可是蕊蕊你有朝一日也是会嫁人的,你上回说的朕都记得,你说你早前订下了一门亲事,就等着出宫后去成亲了,陆稹同朕讲,你入宫已是第七年了,再过三年便可以自请出宫。你现下这么与朕讲,都是在哄朕。”
梅蕊被呛了一下,本来酝酿好的温情消散无终,默了默,对于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小皇帝竟然记得这样清楚,她感到不可思议。同时她又觉得小皇帝纵然是早慧了些,但终归是个孩童,孩童都是需要哄的,哪怕他已经看透她是在哄他,听到些甜言蜜语也都会觉得心情舒畅。
是以她对小皇帝温和地笑道:“奴婢怎么敢哄陛下,奴婢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她的这一腔肺腑之言还未说完,小皇帝便神色激动地道:“朕有办法了!”
梅蕊愣了愣:“陛下?”
小皇帝跳下椅子,蹭蹭蹭地跑到她面前,伸手捉住她的衣角扯了扯,梅蕊依着他的意思蹲了下来,听他附耳问道:“你觉得陆稹怎么样?”
这种情况下敢说不好么,梅蕊点了点头:“陆大人很好。”
小皇帝有些得意满满:“那是,朕也觉得陆稹很好。”然后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握拳虚咳了声,“好了,朕知道了。”
“您这就知道了?”梅蕊还未明白小皇帝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些莫名,小皇帝欣然点头,“朕就是知道了。”
梅蕊哦了声,站起来将御案上的书册翻了翻:“那您既然知道了,便晓得很好的陆大人给奴婢派了什么差事,我们今日先将昨日习过的文章都温习一遍,再继续往后学。”
皇帝的脸顷刻就垮了下来,一拧身子就要往御案下躲,被梅蕊一把拉住,她好笑道:“您这毛病是打哪儿学来的,动不动就往桌下钻,您瞧史书上有哪位君主是遇事就想着抱桌腿的么?”
“朕不管,”他嘴撅起来能挂油瓶,“朕看着那些书就头晕脑胀,比犯病还要骇人,蕊蕊你偏心,什么都听陆稹的,就是不听朕的。”
梅蕊好歹力气还是要比八岁的小皇帝大一些,她大逆不道地一把就将小皇帝抱了起来,小皇帝在她怀里乱钻,趴在她肩窝里猛地嗅了一口,叹道:“蕊蕊,你身上好香呀!”
梅蕊干笑了一声,小皇帝早熟又早慧,还爱仗着年纪小从她身上揩油,她像扔烫手山芋般将小皇帝安顿在御座上,拿起最顶上的那本书摊在御案,面色八风不动地开始念起来。小皇帝形容很是痛苦,想方设法地打岔:“蕊蕊,这快近年关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朕都赏给你。”
“人有大过,加以重刑,后若任用,必生危亡,这句话陛下知道是何意么?”
“朕那儿有一方鱼戏莲斋砚,你学识这样好,定会喜欢的,就在朕的寝宫里,你若是想要,朕现在就带你去取,好不好?”
“这便是告诉陛下,疑必生危,有罪之人责罚后再委以重任,便会心生疑惧,为未央之患,”梅蕊不为小皇帝说的话所动,看向他,“陛下可知了?”
小皇帝满面沮丧地点了点头:“夫子所言甚是,朕晓得了。”
但小皇帝说的话倒让梅蕊想了起来,如今是要年关了,今年因先帝的殡期还未过,宫里并未大肆铺张,一点年节的氛围也无,满宫缟素像是风雪从未停休过。日复一日的,就连梅蕊也都忘了时候,某日下值后正要回掖庭时,福三儿在身后喊道:“姑姑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