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我怎么定不得?”陆稹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乔遇之霎时愣住,将他这句话翻在口中又嚼了一遍,诧异地看他:“少谨,你竟是这样想的?”
少谨是陆稹的字,怀帝驾崩之后这样喊他的也只有乔遇之一人了。他垂着眼睑,看不清眼中的情绪,只是一味的转着扳指,乔遇之与他熟识,晓得这是他的习惯,就像吃斋念佛敲木鱼,心静不下来的时候转一转,就能缓和了。
乔遇之听他说道:“人死了就该入土为安,老在阳间停着,听可有可无的人在耳边哭喊,我都替他烦。没这些个必要,早些出殡早好,卜者和祝者都寻好了?”
“寻好了。”他行事向来独断,乔遇之本也不是那起子冥顽不灵的老不休,就依他的意思应下了,谈及最后临走前,又不死心地问道:“你与那小御前当真没什么?”
“当真。”陆稹抬眼看他,“我便不送你了,出府的路你都寻得到,记得走后门。”
“我一个堂堂太常寺少卿,你竟让我走后门?”乔遇之不满地念叨,陆稹掸了袖就往外走,拉开门,大有好走不送的意思:“不走后门的话,你就只有翻墙了。”
这毒辣的口舌让乔少卿恨得牙痒痒,但他却偏就欣赏陆稹这幅样子,比那些老顽固不知好到哪里去。他走前还顺走了陆稹的一方白玉镇纸,说是府中窘迫,就当是陆稹接济他了。
送走了乔遇之,陆稹才回身继续踱回书案后,并排放着的红木圈椅间摆着四四方方的茶桌,青花瓷瓶就放在上面,安安静静的,就像某个人的影子。
陆稹的脚步顿了顿,顺手便将瓶子拿了起来,折身回了自己卧房。
次日梅蕊起了个大早,她向来认床,昨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对镜梳洗时瞧见了自己眼下的乌青,缺觉让她略略有些起床气,福三儿来敲门时她抿着唇将门拉开,唬了福三儿一大跳。
“您这是没睡好?”福三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只嗯了一声,将鬓角的发压了压,抬腿就迈了出去。
福三儿跟着在她后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平日里她都是端着很和善的面容来,遇事笑容可掬,不温不火的。说上善若水,她就是水那样的人物,瞧着都令人心旷神怡。但水也有结成冰的时候,寒冬腊月的天,刺得人骨子里发寒。
上了马车撩开帘子,陆稹早已在里面坐着了,还是闭着眼的玉雕模样,起床气再大,招呼也得打,梅蕊寡着声:“见过护军。”
听到声响,陆稹睁开眼来,瞧见她面色不愉的,开口问道:“学士这是怎么了?”
她困乏得很,揉着眼,神情惺忪:“奴婢认床呢,昨夜未睡好。”
“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他利落地把过错揽了过去,梅蕊倒觉得不痛快了起来,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看向他:“奴婢没这样意思,是睡惯了硬木板,护军府上的床榻太软了,睡得没个着落。”
呵,还有这样的说法,都说由俭入奢易,她倒好,反着来了。陆稹眼底带了些笑意,顺着她的话问道:“与学士同屋的宫女叫怀珠,是么?”
梅蕊一听怀珠的名字便醒了神,当头棒喝般,昨天半道就被陆稹给截走了,到后来全然忘了临走前怀珠说的话,照她的性子,定是急疯了!梅蕊不敢想象怀珠急疯了会做出什么来,秀眉拧在了一起,陆稹瞧她愁眉苦脸的模样,轻声道:“学士不必苦恼,怀珠姑娘那边我已经差人去告诉她了。”
听他这样讲,梅蕊心头先松了一下,却又突然陡得再提起来,怀珠是最见不得陆稹的,一心以为陆稹对她包藏祸心,要是被她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但陆稹确然是一片好心,也想得周到,梅蕊有些欲哭无泪地向他道谢:“多谢护军。”
看她的神情倒像是自己办了坏事,陆稹是玲珑九曲的心思,略略一想就知了其中的关节,压下唇角,便不再说话了。
一路梅蕊强打了精神,车驾进了宫门就被威风八面的朱红杈子给拦了下来,天家重地,怎能允许他人在内驰骋,梅蕊同陆稹下了车,还是满脸的惺忪。陆稹看不过去,便准了她一日的假。
梅蕊不敢置信,连连问道:“护军此话当真?”
“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主的,”他嘴角噙着笑,“昨夜学士未曾睡好,论理来讲是我的不是,学士还是回去好好歇息一下。”
他说这番话时一旁还有戊守的禁卫,听在旁人耳朵里就成了某种隐秘暧昧的意思,再加之二人一同从车上下来的,禁卫们瞧着梅蕊的眼光就变得有些异样了。
梅蕊精神不济地,哪管得了这样多,打千作揖地向陆稹道了谢,便往掖庭奔去,眼见着屋门就在眼前了,更是加快了步子,恨不得一头栽在床上再也不起来。
但推开门,就瞧见了怀珠盘腿坐在床榻上,黑着脸,眼下的乌青同她一个样,一脸的生人勿进。
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怀珠早瞧见了她,寒着声开口:“蕊蕊,你想往哪里去?”
第18章 惊岁晚
怀珠这模样显然是压着满腔的怒火,梅蕊虽是早就料到了她会这般,但实际面对着,还是难免有些心虚。
她又重新迈了进去,阖门后坐上了榻,牵起怀珠的手,温声向她道:“你昨晚未休息好?”
怀珠本酝酿了满腹的气,本是打算先晾上她一阵,让她晓得自己的错。但碰上她这温温柔柔的关怀,一下就破了功,瘪嘴:“你还知道我没休息好呀?”
越想越委屈,再开口就是哭腔,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打在梅蕊的手背上:“你出门前我就觉着不对劲,御前哪个人同你交情好成了这样,还巴心巴肝地给别人送伤药去?戌时了你还未回来,我眼皮就开始跳,心里面没个着落……点着灯地等你,结果等来旁人捎的一句口信。”
她掩面大哭:“说你同陆护军一道出宫去了,今夜是回不来了,还嘱咐我早些歇着,莫要担心……我能不担心么?早瞧出那陆护军不安好心,没想到你真给他拐走了……”
梅蕊哭笑不得,忙去替她揩泪:“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就叫我被他给拐走了?”
“你就是不晓得我有多担心你,”怀珠气鼓鼓地,红着眼道,“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平白无故的,为甚么就和他走了?”
这个梅蕊自己也答不上来,就那么顺理成章的被他带了出去,说来也奇怪,怀珠嚎啕道:“你果然是被他给迷了魂,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瞎说什么?”梅蕊啼笑皆非地去捂她的嘴,“别哭了,我晓得你担心我,昨日的事情我也说不上来。是我不慎将陆护军的腿给烫伤了,心里过意不去,便拿了药膏去给他赔罪。本来我就是在御前走动的,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他结下梁子怎么行?你说是不是。”
“那赔罪怎么就赔到了他府上,”怀珠捉住了关键,非要问个明白,见梅蕊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扶额作悲痛状,“你分明就是动了心思,都说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他让你上车你就上车,旁的都想不着,就连我的话你也跑去九霄云外了。”
怀珠其实说得很在理,梅蕊抚着胸口喃喃:“这不大可能吧,我并不是这样见色忘理的人……”
“我从前也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怀珠舔了舔嘴唇,抬袖把脸上的泪痕抹了个干净,“可你昨日若不是被他的美色给迷惑了,怎么会不晓得拒绝?”
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梅蕊干脆倒下去蒙了头躲在被子里,听怀珠絮絮叨叨地耳边讲:“蕊蕊,你听我讲,别瞧那陆护军长得好看就行。他好看有什么用,到底是缺了茬的,你要为将来做考虑做打算,难道你不要孩子的么?”
要孩子有什么好,梅蕊心口闷得很,她是她阿娘一手带大的,在阿娘故去之前从未见过自己阿爹一眼。那一年江南发了疫病,阿娘便是在那场*里病逝的,她当时也染了病,但往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又给放了回来,给她治病的大夫都说她福大命大。
阿娘去了之后没多久阿爹便回来了,可在她记忆里她阿爹只会喝酒,一副潦倒落魄的模样,好在她阿爹喝了酒就睡,并没有动手打她。
再后来她阿爹也逝世了,她在姑母家中住了三年,替父亲守了孝后才拿着父亲的书信奔赴长安,于亲情这一项上,她实在是淡泊的很。
若是给不了她美满的日子,那她宁愿这辈子都不生,梅蕊在被子里嘟囔出这句话,被怀珠听着了,正中她下怀,她将被子掀开,俯下身来对梅蕊咬耳朵:“你瞧瞧,你还是想要孩子的,我也晓得你,陆护军长得好,有权有势的,宫里被他迷去的人不止你一个。但你想想,像他这样的人,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大多都和后宫的那些娘娘们扯上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偏偏就护军他一个身正影直的,连点关于这些事儿的风声都没有,你可晓得是为什么吗?”
梅蕊想了想,疑惑道:“护军他清清白白的,这不是很好么?”
“好什么呀!”怀珠简直恨铁不成钢,拿手指杵她脑门,“哪有这般洁身自好的人,和娘娘们没牵扯,就代表和旁的有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