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莘奴姐姐,你可识字?”张华又问道。
莘奴点了点头。张华眼睛一亮,将自己衣袖里的一卷竹简交给了她。
“这是新撰写出的后一百篇《论语》,是我哥哥千方百计才誊写到的,皆是儒家孔夫子生前之言,他的智语无数,所以亡故后,众位弟子将他的言行编撰成册,不断地修改,最近才算是要集结定稿呢,你且先看着,反正我们一路同行,看完后,我再借给你新的……”说完便转身蹦跳着走了。
要知道时下书卷誊写不易,在有学识的君子眼里,书籍的价值尤胜黄金,可是这女子
却毫不吝啬地借书出去,可见,是个天生慷慨之人。
当她捧着书卷转身时,才发现王诩站在营帐口不知将方才的情形看了有多久?
莘奴心道:不好,这厮莫不是要毁了书卷?
鬼谷子王诩向来为儒生所不耻,甚至有儒生极尽丑化王诩之能事,居然描绘出一个额头生有肉瘤,秃顶猥琐的画像广为流传。是以谷内向来没有儒家的经学,众位弟子们也避讳着尊师的厌恶,向来不提儒家的仁义礼智信。
果然,王诩伸手接过了那书卷,微带厌恶地上下扫视了几眼后,本欲顺手扔甩进一旁尚未熄灭的篝火堆里,再好好用艾叶水洗手去一去死人晦气。
可是那手刚抬起了一半,不知怎么的,响起了弟子白圭的那一句“投其所好”来,便又缓缓放下,复递给了莘奴道:“有些还算可取,大多是昏腐之言,那孔仲尼生前周游列国却四处碰壁,最后旅途中落得累累若丧家之犬,只差带着几个徒儿讨饭,原因便在于“不识时务”上,你权看着解闷,倒不用放在心上……
王诩自然是瞧不上乞丐头子的大作,相比于授业解惑,他实在是远胜于那位去世经年的孔夫子。不然也不会有这一路声势浩大的朝拜汹涌的人流了!
不过,他能让自己看书,真是大大出乎莘奴的意料。
她幼时喜好书简胜过投箸游戏,犹记得小时,还自不量力地充当起少年时王诩的夫子,用厨下的锅底灰涂抹在平坦的石板上,写着自己识得的七扭八歪的字给家奴启蒙。逼迫着王诩同她一起诵读。
那时的少年,一脸的木然,只是用方才瞪着儒家经学的厌弃眼神直瞪着她。那时她只当他愚笨得张不开嘴,甚至还逼迫他摊开手掌,效仿父亲惩戒弟子时的情形,用小木棍轻轻抽打着他的手心,一边打一边咯咯地笑……
那时的呆蠢女娃岂知,这家奴的学识早已远胜过父亲的高徒,他的世故讲求实际,更不是在山谷中久居得有些迂腐的父亲所能企及的。
许是小时的树棍抽打得太狠,后来贵为家主的王诩,甚是不喜她舞文弄墨,更是不需她碰触书籍……
往事不堪啊!若是细细回味,总是恨不得投身烈火,如凤凰一般涅槃重生。早早地规避了这生命里的祸星贼子。
☆、第 20 章
这一路,果然是与张家兄妹的马车为伴,那张华好几次撩起车窗帘朝着莘奴伸着脖子喊话。
她的兄长在一旁觉得妹妹太过莽撞,只红着脸再一旁劝阻。
不过王诩却没有现身,一直隐身在车马里,安静地听着四周的车马喧嚣和人群路过时的交谈低语。
快到山谷里时,王诩像是突然想起一般,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扁匣子,轻轻扔在了莘奴的面前,然后下去了马车。
莘奴打开一看,只见母亲遗留下的那只玉镯正静躺在匣子的垫了棉花的软布上。她连忙拿出,仔细看了看,玉镯完好无恙。
当时因为激愤,一时不得细想,现在却疑窦顿生。王诩就算再无耻,也断没有窃取了她的私物给得宠的爱妾的道理。倒不是他为人品德如玉,而是因为他骨子是极其骄傲之人,这等下作的手段,就是市井里的游侠屠夫也做不来的。
可是……若不是这般,那玉镯又怎么会出现在申玉的手腕上?而且那夷光夫人当时未尽的话语又是什么意思?
莘奴将玉镯套在手腕上,微皱着眉头,心内一时雾霾重重,琢磨不清。
此时马车进入了云梦山的地界。原本就不是很宽阔的道路,如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有人拿着书本苦吟背诵,似乎是准备展露一番才华,让未来的恩师震惊一番。
不过早在一个转弯的路口,熟谙鬼谷路径的马车夫就拐入一处看似分岔的小径,然后顺着萦纡的山路直接入了云梦山的后院。
当莘奴下车时,依照往常的惯例,等待着家主先行入门后,她才尾随其后。可是入了三个进院后,莘奴的心内越发觉得怪异,只因为这一路上的仆人俱是生面孔,根本没有一个是先前熟识的。
刚开始莘奴只以为是自己又一次的私逃连累了院内的仆役,可是看这些新换的仆役看向自己时,面色如常,毫无戒备警惕之色,完全没有被耳提面命过,似乎并没有吸取上一任同僚的教训。
最重要的是,宛媪并没有让她回到原来独居的小宅院,而是命启儿替她收拾好了东西后,去前院的客舍暂居。
可是这客舍乃是为山下求学而来的游子们准备的,要她搬去是何道理?
莘奴突然想到一处关节。前几日同行时,有几辆异常华丽的车马,一看便是诸侯士卿公子。
王诩向来善于收拢人心,招待贵客的客舍必定不可太过素雅单调,难道……是要她……
耳旁似乎有隐约响起了那哀怨的楚地祭歌,莘奴微微打了个冷战,抬起头见启儿依然在忙碌着收拾东西时,莘奴一路径自来到了王诩的书房前。
父亲的书房原本是在后院内光线最好的正房里,整个书房都是用上好的檀木雕琢,味道清幽,书架一直通向屋顶。莘奴小时最喜欢来到父亲的书房里,爬着木梯子翻捡着大大小小的书简。
可是王诩却摒弃了莘子的书房不用,在另一侧开辟了新的书房。
事实上,王诩对曾经的家主莘子的一切,似乎都有一种说不出缘由的憎恶,所以继承了鬼谷后,更将前任家主的痕迹恨不得擦抹干干净净。
甚至父亲身故后,都没有能埋葬在鬼谷内母亲的墓旁,而是将棺椁迁回了老家安葬。当初她与老仆出逃后,回到了乡郊的老宅中,也是为了能够拜祭一下父亲的坟墓。
不过她在坟前祭奠时,却奇怪地发现,在父亲的坟墓旁还有一座坟墓。
那坟墓看上去不像是新坟,虽然看起来时时有人精心维护修缮除草,但是墓碑的缝隙里的青苔依然显示出年代的久远,而上面镌刻的字也变得模糊不清。
可就是这样一座无名的墓碑与父亲的并排在了一处。她当时好奇地询问了老仆,可是老仆也不知那坟墓里安葬的是何人。
当人来到书房前时,莘奴连忙收回了思绪,跪坐在门前的地板上,等待着屋内书案里的人抬起头。
王诩的书房不同于父亲的,他记忆力极佳,看书往往只一遍便过目不忘,于是少了些“韦编三绝”的勤恳,那些书除了常看的摆在书架之外,都是看完一遍后便放入大木箱里,然后堆砌在一旁。猛然一看,一排排木箱,似乎是来到了库房一般,总是没有书房该有的书卷汗青之气。
此时门口堆放的全是新烤制出来的竹片,一旁的书童在门廊处熟练地用工具将切细的熟牛皮将竹片编成竹简。王诩则在另一个书童的笔墨服侍下,在竹简上奋笔疾书。待得写完了一卷后,他才抬起头瞟了一眼跪坐在门口的莘奴道:“何事?”
莘奴挺直着腰板,咬了咬嘴唇问道:“求问家主,因何将我迁到外院客房?”
王诩挥了挥手,那两名书童拘礼退下。这时他放下了笔,晃动了下脖颈道:“过来替我揉捏一下。”
莘奴心里存着事,愈加笃定他让自己迁居客房,乃是存着不良的心思。虽然早就料到自己这番出逃被捉,一定是要遭受些责罚的,可若他真是让自己去陪那些公子过夜……
这么一想,手里揉捏的力气顿时下了狠劲儿。她毕竟苦练了些武艺,这一捏顿时让王诩一皱眉,伸手便将她从身后扯入了怀里。
“手劲儿这般大,是想要嗜杀家主殉葬不成?”
莘奴瞪着他,只觉得若是真能杀了这竖子,倒也是美事一桩,硬声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但求家主赏奴婢个自在,还烦请移个坑洞,莫要同穴!”
王诩眯眼看着她,那脸上的神色一时有些说不准阴晴,不过最后倒是表情一松道:“这般没有城府,气急了便嘴无遮拦,难成大器!”
莘子微微挺着脖颈,敛着眉眼道:“奴婢不是丈夫,自然少了伟岸大器,一个贱奴罢了,何须如家主弟子一般胸怀韬略?”
王诩懒得与她口舌相争。这怀里的少女可不是个愚笨的,很有些眼色,人前都是一副谦卑恭顺的模样,私下里却会偶尔伸出手爪,如小野猫一般亮一亮獠牙,试探着他的容忍底线。
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又将刚刚写好的竹简放到了她的面前,只见上面乃是这次鬼谷收徒的榜文,他在她耳旁说道:“今年鬼谷新增了女院,招收一些才学兼优的女弟子,我看你在内院闲极无聊,便去客舍与那些弟子们一同准备应试吧。若真是有才学的,便可入书院修习,可若是真是蠢材,就老老实实呆在内院劈材打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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