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上,您这是怎么了,吃坏肚子了有其它地方不舒服么?”皇帝一吐,严五儿吓得魂飞魄散,他的记忆里皇帝的身体就跟个畜生一样,只要吃了喝了就强壮的仿佛随时都能将别人撂倒弄死,从来没有这样连内脏都要呕出来个吐法。
“滚!”皇帝呕的心肺都要出来,然后大喝一声,将过来扶自己的严五儿一掌挥出去撞在墙根底下半天起不来身。
严五儿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受过这样的打了,这几年皇上左不过就是一巴掌一脚一拳的折磨他,那都是收着力的,今儿皇上却是久违了的全力将他挥出去撞了个头昏眼花全身疼,勉力趴在地上等昏沉过去,严五儿起身去看瘫坐在地上半天没动弹的皇上。
“皇上。”严五儿叫了一声,皇帝回头,月光终于是将他的脸照全乎了,皇帝双眼沁红一脸狰狞。
“皇上,那是……静妃……么?”严五儿犹犹疑疑开口,却不料皇帝大吼“静妃已经死了,她死了!死透了!她死了!”皇帝仰着脖子说,像个汲取月光将要变身的妖物恶鬼。
严五儿如此就一句话再没说,皇上说不是,那就不是,旁人说是,又有什么要紧。
“我亲眼看见她死了,我还给她守了三天灵呢。”皇帝咬牙切齿的补了一句,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发狠,总之是将自己狠了个泪流满面。
严五儿长长的吸口气,扶起瘫坐在地上的皇上说“皇上,咱先回宫里去吧,一会儿打更的要过来了。”
皇上让自己奴才扶起来,然后慢慢往回走,一路全身肌肉贲张,严五儿时刻以为皇帝下一瞬就要爆炸。
然终究是没有爆炸,只皇帝一忽儿踉跄,一忽儿仰头,总之是个眼角发红的样子。严五儿跟在皇帝不远处看着皇帝,看着看着就心酸极了,空无一人的路上,皇帝像个没家没钱却有一肚子牵挂的浪人,萧索寂寥。
那厢头,张府偏院。
“恭送皇上。”野夫和穆清一起跪着,眼看着明黄衣角从视线消失,野夫已经起来了,穆清却是一直跪着,外间的人声彻底消失之后穆清要起来,起来之后一个打闪重新要跪下去。
野夫伸手将人接住,触手的身体冰凉潮湿的一丝热气也无,野夫打横将人抱起,进屋就要去厨房熬药,正要去,衣袖就被拉住了,“别去了。”穆清说,短短的一点点功夫,她的双唇起了一层干皮,皇帝走时她还好好的。
野夫于是就没去,坐在穆清旁边伸手给她倒了杯水,穆清脸色青白,终于将人熬走之后她的身体也已是撑不住了。
从未时就候着皇帝的到来,整整一个下午都在筹谋着准备着,从白日等到黑夜,他终于来了,一丁点都没有变,从黑里走到光下的时候还是先睁一下眼睛然后再眯眼睛,就像个地狱里来的一样,转息间变脸就要将人带走。
穆清坐着孱弱极了,脚上被砚砸了这时候已经感觉不到疼,只溅了半身的墨让整个人形容狼狈,她就那么坐着,半天了却是用双手将脸捂住,野夫看一眼穆清,但见她两手指缝里水光潋滟,“他认出来了。”穆清痛哭。
野夫咬紧牙根看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大而有力,可再大也只是一双手而已,撑起来投下的阴影也就一个巴掌大,撑不起一片天。
两年之前穆清痛哭一场之后他就没见过穆清流过泪了,不管这两年里有多难,她丁点泪都没流过,现在痛哭失声,仿佛已经失去所有。
“没事儿的,太傅都说了不会有事,他不能拿萧家怎么样了,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有我呢。”野夫挨近了穆清,一只胳膊揽着穆清肩膀,一只胳膊放在身侧手攥成拳,深深的无力和挫败感几乎让个大丈夫碎了去,纵他可以越天堑走四方,他越不过金銮殿上的那个椅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现在站着的地方也是别人的。
穆清靠在野夫胸前,不言语只是痛哭,绝望从脚底往上蔓延,不管她怎么做都仿佛要逃脱不出命运的摆弄。野夫言语匮乏,说不上什么能安慰人的话,只是紧紧拥着穆清,鼻端满是她的气息,如此就忽然多了一些气力和底气,忽然间就能向全天下的人叫板了。
先前都是浑身冰凉,皇帝在的时候一秒都被拉得无穷长,谁都拿不准皇帝下一刻到底要有什么动作什么言语了,先前所有的准备到了他来了的时候都是无用,不长的时间将人心力轧的一干二净,这会儿靠着野夫却是身上微微有了丝温度,别人的温度传到自己身上终于感觉到了自己是个活人了。穆清稍稍清醒,低头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拭干,看一眼自己半身的墨汁,再看一眼大开的门外面院儿里石桌下的狼藉,突然就有一点点的如释重负。
也曾想过万一自己被发现了要见他了该是个什么样,他会不会将她撕碎生啖了去,会不会顷刻间将她守护的东西都摧毁了去,今天终于一见,她想的所有都没有发生,左不过是被喝了一盅鸡汤砸了一点墨毁了个石桌子而已。
“他将我们的石桌子拍碎了。”穆清低头说话,瓮声瓮气,带了还未消去的哭音。
“明天我再打一个。”听穆清这样说,野夫浑身一松,看低头拭泪的人就满眼都是怜惜了。
“我们的生意暂时该是要收一收了。”穆清眼泪拭干,自怨自艾就已经没有了。
“好,车队还未到,我通知他们在路上便散去。”野夫边说话边出门往厨房走,穆清这回没拦着,只将自己脚上的鞋袜脱了,看被砸的右脚脚面大半已经乌青,他该是恨绝了她了罢。
盯着自己脚面,穆清有片刻的六神无主和麻木,往后该怎么生活一时一丁点头绪都没有。先前活着的目标仿佛就是不要让皇帝找到她,她要为了萧家活下去,这时候见了人,好似一直吊着她去争抢去活着的东西瞬时间变成了虚无,她被发现了,还见了皇帝,往后支撑她的,大概也就是为了父母了罢。她活着,自从能省事以来,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她不知道有一点点自由一点点缝隙可以活自己的时候,她要如何,她从来不知道。
然无论要怎么走,她终是可以在白天去街上了,终于可以见见太傅府里之外的光景是什么样了,这个她生长生活了快要二十年的地方,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然,这时候却比先前更怕更惶恐,先前怕的是被发现要怎么办,这个时候怕的却是就连这屋里都要时时绷紧头皮了,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人就如同鬼魅一般的出现,将她掠走,不顾旁的所有,一意孤行,那时他还是个皇子他就敢那样肆无忌惮,现在他可是皇帝啊。
转念一想,她现在是太傅家里的妇人,他总不会如宫里那样方便。
一时想起这个,一时又想起那个,乱乱糟糟的心绪被安静的屋里称的更乱,脑里便不知怎的来来回回便是先前皇帝负手从前院拐进来的情景。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原来未纶起的头发被金玉头冠纶着,露出的一张脸绝壁一样陡峭,着金黄衣服好像显得皮肤更黑了。
乱麻一样的心瞬间一抖,穆清一摇头,险些将自己摇的厥了过去,脑里一昏疼,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就消失了。
野夫是时端了一碗汤药进来,不及等汤药放凉了去,穆清接过来仰头就灌下去,逃避一样将汤药尽数灌进自己肚子里去,灌了汤药,她的身体就能好上一点,她也就能睡个好觉。
“明日的蟾织还用么?”野夫问。
“用吧,我也习惯了。”穆清说,即便不用刻意改变容貌,她也习惯了每天在卯时起来贴上蟾织喝下易容散,这是每日的功课,她仿佛已经缺不了,即便这两样都是毒、药,一个损皮一个换骨,两厢加起来将她的身体毁败殆尽,她吃不了许多饭,睡不了好觉,若不是每日晚些时候的一碗益阳药,大约早前时候她就已经散掉了。
穆清说要继续用那些个毒、药,野夫深深看她一眼,本欲说一直用着那些个原是想着找机会随时要走才没有断的,现在大约要立马走了,拉走也是要同太傅报备一声了,□□该是不用吃了的,然他沉默惯了,终究没说,心下只是想,她该是对之前她的容貌有诸多不满罢,亦或是对在宫里的那段旧时光厌恶到不惜受这许多痛苦。
转身去厨房烧热水,野夫穿了新衣浑身都是难受,他穿不来这些宽袍大袖,鲜衣怒马是别人的事,合该他的就是风餐露宿。进了厨房,低矮的房顶罩住了他的全身,昏暗的油灯下是粗盐和淡茶,墙角的大箱子满满都是药材,各种各样的珍惜药材,野夫眼前忽然就浮起了看不穷尽的大戈壁与大草原,大江大山,原是他习惯的。
沉默站片刻,蹲下来烧水,屋里那位怎么能放在无遮无挡的地方,那样的人,直撅撅的一个人走了这许多载,怎么能忍心让她再直撅撅的一个人走下去,所谓一眼,便是一生,先前他原是不信的。
二日,京里每个胡同巷子酒楼街祀都在谈论一件事,听说昨日晚上皇上出宫去了太傅府,听说专门是去看太傅府里的家塾先生,听说那家塾先生妇道人家写出了一手丈夫字,皇上亲自求了她的墨宝带进宫去,还听说皇上同这家塾先生一见如故,二人相谈甚欢,家塾先生亲自下厨煲鸡汤一盅,皇上赞口不绝将鸡汤尽数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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