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煮面,明月就蹲着看火,他自来不耐烦做这些事,可他有得吃,那又不同了,一面看火一面咽唾沫,肚子里头咕咕响。
宋家来山上,这些个小道士们不少吃的,可他肚里经年累月的没油水,看见什么都觉得饿,被胖师兄骂是喉咙连着肚肠,怎么往里倒都不饱。
他咽了半日唾沫,好不容易等面出锅,也顾不得烫了,吸溜一口面,又咬上一口荷包蛋,石桂还没来是及点酱油,看他吃得欢实,把自己那个蛋也给了他。
这个生辰一过,她就九岁了,往年一家人在一起,穷的时候吃不起面跟蛋,秋娘也得想着法儿给她做些吃的,今年爹娘喜子不在身边,她自己也能整治一碗面出来,吹着热气吃掉半碗,明月已经把盆都吃空了。
摸了肚皮打饱嗝,两条腿支着坐在长条凳子上,便是厨房不缺吃的,他也要挨罚,轮到他吃,东西早就凉了,这么热热乎乎的吃一顿饱饭,整个身子都发烫出汗,满足的就这么躺在长凳子上。
石桂看着他发笑,吃干净面把碗往堆脏碗的盆里一放,跟他挥了手:“你赶紧走罢,别叫你师兄见着你,仔细他又打你。”
明月吃得暖洋洋的,趿了鞋儿往外走,心里觉得那张符真是没白给,摸摸满胀胀的肚皮,哼着小调往回走去,石桂又追上来:“今儿晚了,前头戏要散了,你等着,我明儿把钱给你。”
石桂回了屋,良姜几个还没回来,绿萼却坐在床前,瞧见石桂回来,就抿了嘴儿笑:“你来。”冲她一招手,石桂不明所以,走过去绿萼去把头挨到她耳边:“你可是这几日过生辰?”
八月里生的,所以叫桂花,石桂没想到她竟能记得这个笑道:“今儿就是正日子。”绿萼笑得更甜了,把手里做好的荷包递给她:“我没甚东西给你,这个给你。”
是个绿布荷包袋,石桂再没想她天天手上拿着做的,就是为了给她当生日礼物,石桂一时说不出话来,绿萼眼睛里闪着微光,来了这许多日子,还是头一回笑得这么高兴,石桂怔得片刻,也跟着笑了:“谢谢你。”
荷包上头绣了一层层的桂花,有枝有叶,花朵密密麻麻,石桂连声夸赞叹,立时就挂到腰间,还转了一个圈儿给她看,两个闹成一团,分了甜枣儿饼子吃,夜里绿萼伸手过来,捏住了石桂的手,轻悄悄同她说:“我好想,就留在宋家。”
石桂心里明白,绿萼是绝计不能留下来的,便是再想,也无能为力,宋家不肯担这个恶名,叶氏也不会担这个恶名,必要把她送回家去,问道:“你真不记你家人了?”
绿萼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连籍贯都记不清了,本族里有什么人我都不识得,便找了去,他们会怎么待我?”养了几年的后母还能把她给卖了,那些没见过的叔伯又会拿她如何?
这个问题,石桂也无法回答,嚅嚅了半日没说出话来,被绿萼捏着的手心微微出汗,没一会儿她竟先睡了过去。
第二日按例发赏,石桂绿萼两个果然得了两吊钱,余下的丫头们也各有打赏,石桂往约定好的去处,却久等那小道士不来,把钱放在荷包袋里,在松树底下挖了个坑埋进去,顶个压了三块石头。
来的时候慢腾腾,去的时候倒快,上山容易下山难,不看脚下看一眼山就腿打抖身发软,一个扶着一个半天也就挪了一小段。
还是常走山道的挑夫教她们盯住脚尖,若是往下看,天黑了也下不了山,光是走路都觉得颠,似老太太这样坐滑竿,可不得闭了眼儿上下山,石桂想着就抿了嘴儿笑,一路笑到山下,跟着又想,也不知道那钱小道士拿着了没有。
回到别苑人仰马翻,叶氏回了屋子就歇下来,小丫头们却不得闲,吃了一个多月的素,好容易回来了,石桂去寻郑婆子说话,她正烤猪皮,烘得薄薄脆脆的,猪肉切成碎沫,拿酱炒过,用饼儿卷了吃,一咬一口油。
石桂一闻见这味儿肚子就响起来,郑婆子啧了一声:“知道你要来,赶紧吃些,太太屋里可吃不着荤。”
石桂手里拿着卷饼,闻言一怔,她只当是要做法事这才断了荤腥,哪知道叶氏竟是个不吃荤的,怪道外头怨声载道,里头那些个从大到小一声也不发,原是吃得惯了,于她们没有差别。
郑婆子挟了一块猪皮沾上酱,咬在嘴里声声脆响,石桂把那饼儿吃了,也学着她的样子,不要卷饼就吃猪皮,郑婆子看着她笑两声:“这才几天,肚里就没油了?”
石桂把这回得的赏拿出来,两贯钱分了一贯给郑婆子,余下叶氏给的小零小碎,她便没说,这一趟的赏钱,拿得可算足了。
郑婆子眉开眼笑,抚了她一把:“干娘真是没白疼你,往后回去了,你要是馋了,只管往我这儿来,我给你做荤的吃。”
石桂纵不给,郑婆子也能打听得着,让她伸手来要反而不美,倒不如主动给了,她还能念一个好,心疼是心疼的,可石桂还得靠着她。
郑婆子给她吃了卷饼,让她抹了嘴儿,拿茶叶漱过口,这才回院里去,石桂还想去看看孙婆子,也正好散散衣裳上的味儿,出了厨房绕到后门边,主家才回来,孙婆子不敢开局,见着石桂笑眯眯,也没想着她一回来就能来看她。
“你娘给你做的花布裳子,可试过了?”孙婆子笑眯眯的说一回,泡了一杯菊花茶来,就是院子里开的早菊花,一朵朵小的,摘了来烘干,石桂也打过这菊花的主意,没等她伸手,就被调到叶氏的屋子里了。
石桂正待伸手接茶,闻言怔在原地,心口狂跳,面上又红又白,抽一口气急问道:“我爹娘来过了?”
孙婆子一时失口,她也没想到郑婆子竟把这个消息瞒下了,皱了眉头:“就前两日来的,说是你过生辰,给你送些团子,还有一件花布衫子。”
秋娘还把喜子也带来了,看门的小厮进去叫人,郑婆子出来见的秋娘,客客气气把话一说,说还得个十来日才回来,一家子怎么舍得在镇上住这许多天,给了东西,人就走了。
还是秋娘不放心,绕了门,见后门开着,有货郎卖货,小丫头子在买珠子,这才赶过来,孙婆子一听也是一样说辞,再快也有三五日,倒给秋娘倒了茶水,还给喜子抓了一把糖吃。
石桂手指一紧,这些个郑婆子可是一句都没对她说起过,牙关咬得紧紧的,心里譬如倒翻五味瓶,孙婆子见她这模样,也知道关窍,叹一口气:“他们说好了过些时候再来,知道你如今能跟着太太出门,有体面呢。”
第38章 有变
这话是孙婆子宽慰石桂的,秋娘没能见着女儿,心里如何不想,她哪里知道体面不体面,当丫头就是侍候人的,跟着出去就更是件苦差事了。
门上喊了郑婆子出来,说是女儿认下的干娘,可郑婆子把他们一家子上下打量一回,满眼的鄙夷,面上扯着皮笑,眼睛却闪闪烁烁,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于的模样。
秋娘左托右请,小小一个包裹里头全是给女儿的东西,一件花布衫子,一双红布绣花鞋子,里头还有一条石青布裤子。
这本是家里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了,郑婆子一面笑着一面道:“她自家肯上进,进了太太的院子,如今身上哪里还穿布,件件都是绸的。”
石头涨得满面通红,秋娘咬了唇儿,一家子当着郑婆子说不出话来,郑婆子再说些太太院里吃的用的,跟着又道:“她往后好日子多着呢,你们也不必挂心。”说着摸了十来个钱出来,给他们当作路费。
秋娘怎么肯要,说着软话托了郑婆子把东西交给女儿,一家子垂了头出来,听见边门有声儿,才去一探,倒遇见了孙婆子。
孙婆子瞧见他们倒热络些,说话大嗓门,人也是个直脾气,连声说石桂是个孝顺懂事的,给喜子做了小背包小衣裳,想着要捎回家的。
喜子一听就乐了,他先见着这高门深院还缩了手脚不敢玩闹,待孙婆子给了他一把糖,他就松快下来,自家吃了一个,还给秋娘嘴里也塞了一个。
秋娘把事儿又跟孙婆子说一回:“下个月头上咱们再来。”才刚也问明白了,九月头上再走,家里回去刮一刮,把钱凑出来给女儿赎身,不叫女儿离了家乡。
若不是孙婆子提起,石桂就此不知了,郑婆子瞒得风雨不透,此时回去问她,她必然不肯认的,石桂先是愕然,跟着胸中升起一团火来,反身立时就要去问郑婆子讨要那件花布裳。
石桂原来就不是个软和人,这辈子姓了石,人也跟石头一样,为着生计不得不软,若是寻常小事且还罢了,葡萄嘴碎挑刺没一句好话,紫罗阴损构陷信口开河,可这些,她都不放在心上,郑婆子瞒下家人来找她,才真叫她不能忍。
石桂转身就要回去,跨过门边叫孙婆子一把拉住了,她急得紧紧攥住石桂,左右望一望瞧见没人才松口气:“你这是作甚?红着个眼儿跟犯了犟的小牛犊子似的,就这么想吵吵上门了?”
石桂叫她一扯,眼泪就快忍不住,家人好容易来一回,走都走了,何必还瞒着不叫她知道,石桂心里也明白,郑婆子是想断了她的念想,不想家了,就能老老实实跟着她了,心头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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