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下厨的乃是宫里出来的,很有几手。牛肉不同猪肉,需要逆切,一片片薄厚得当,腌得入味后用旺火爆炒,既不过生也不过熟,以碧绿葱丝点缀,浇以秘制芡汁,盛在瓷盘里,色香味俱全,实是令人食指大动。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她与裕王对面而坐,抬眼看见裕王神态茫茫,好似有些食不知味,于是便额外关切的开口问了一句:“王爷可有烦心事?”
裕王看着她关切的目光,心中一暖,稍作思索便把事情道了个清楚。
李清漪闻言却是笑出声来:“高师傅倒是会打哑谜。”她本就生得眉目如画,一笑之下华光灼人,裕王心头急跳,顿时看呆了去。
裕王被她笑得面红,轻声应道:“师傅大约是考校本王,故而如此。”
李清漪伸手拾起筷子,亲自替裕王布菜,口上道:“正好,我最会猜谜。”她顿了顿,抬目看着裕王,微微含笑,明眸皓齿,“李树黑犬,说得不正是李默李大人?”
裕王见她容色殊丽,红唇润泽,吐字犹如珠玉,清脆悦耳,心中实在欢喜极了,只得掩饰的低了头:“李默前年就被罢官为民,这时候怕是使不上力吧?”
李清漪思忖片刻,方才应道:“陆大都督素来视李大人为师,为他上下打点,那继任的万镗又不堪大用。高师傅此来,怕是要提醒殿下——李大人很快就要起复,殿下或可交好。”
裕王呆呆的看着李清漪,闻言不由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李清漪这才回过神来,顿觉自己说得太多,忙低了头掩饰。
偏生裕王还在边上双目发亮的看着她,那神态竟有几分孩童似的洋洋得意:“我就知道我家王妃聪慧更胜男儿,不想竟是连这些竟也都知道。”
李清漪被他这样恳切热烈的目光望着,心头微微一动,竟是生出几分莫名的感觉来——国朝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更是不喜女子谈论政事。却不想裕王这般性子,竟也如此纵着她,不以为忤反倒为她所言而喜。她垂首静默片刻,这才缓缓接着道:“李默大人当初便是因为和严首辅不和而被罢免,若得起复,更不可能与严首辅和好。且他又有陆大都督为助,未必不能和严首辅抗衡。既然景王已引严首辅为援,殿下不若趁此机会交好李默大人,也好与之对抗。”
要说这李默,也是个少见的能与严嵩较量一番的能臣、直臣。他是正德十八年的进士,因性情耿直不畏权贵,先后得罪了天师邵元节、兵部尚书王宪等人,故而仕途颇是坎坷。但他却从不言弃,一步步的从翰林院庶吉士做到了被称作是“天官”的吏部尚书。而且,李默还是从吏部左、右侍郎被提至吏部尚书这个位置的——吏部为六部之首,主管官员升迁任免,为避免官员结党,尚书一职甚少由本部侍郎直接升任,李默算是开了正德初年以来的特例。不过,也正是因为李默就任吏部尚书时数次与严嵩起冲突,引得严嵩记恨,方才会在嘉靖三十一年罢职为民。
好在,李默还有个好学生,不过一年功夫,这么快就又要起复了。
“嗯,”裕王忽然握住她的手,笑了笑,“都听你的。”
李清漪心头一颤,到底没有把裕王的手摆开,只是用另一只手端了碗汤递过去,柔声道:“今天的火腿莲藕汤不错,殿下喝一些吧。”
入秋时的莲藕是入口鲜脆,现下的莲藕却颇有些软糯,还带了点清苦的味道,细品之下却是淡淡的清甜,着一丝的甜与火腿的鲜味融在一起,自舌尖到心尖。
就像是亲吻一般。食髓知味。
裕王很好哄,闻言便放开握住她的手,双手接过汤碗,眯着眼睛笑道:“王妃若是喜欢,多喝一些。”
有了这么一出事情,小太监拿了外头抄来的杨继盛弹劾的奏折递给裕王瞧,裕王也没避着人,干脆叫了李清漪一起来看。
这年头,天下读书人一门心思都要登天子门,学问好的不一定能中进士,中进士的学问必是不错。杨继盛能中进士,自然也算是个才子。为着这奏折,他还特意沐浴斋戒了三日,一腔浩然正气盈于胸,挥笔洒墨,果是写得好文章,里面那句“臣观大学士严嵩,盗权窃柄,误国殃民,其天下之第一大贼乎”,着实是写到了裕王心底里,后头的“臣敢以嵩之专政叛君之十大罪,为皇上陈之”,更是字字如刀的骂了个痛快。
只是,酣畅淋漓的把此文看罢,哪怕是裕王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写了这么一份东西,父皇看了少不得是要气疯的。”他自小就每日琢磨皇帝老爹的心思,一看这奏折就知道是要气疯对方的东西。就算严嵩不矫诏,皇帝必也是要把人打断腿关起来的。
李清漪垂眼细看,纤指在纸上微微一动,声音不自觉的就沉了下去道:“王爷,快令人去请高先生来。”她白玉似的指尖掠过其中的一句,俏脸微白,咬牙解释道,“高先生今日晨间来的,时候尚早怕是未曾看过折子的全文,故而才没有发现。只是,陛下素来多心,若是看到这一句话,怕是要多想。”
裕王心里本还有几分为杨继盛的文采而暗叹,此时顺着李清漪的提醒看去,顿时也是悚然一惊,额上冷汗险些下来。他实在顾不得其他,仓皇的站起身来,衣带匆忙间勾动案上的碗筷,可急切之下却看也不看,只是一连声的吩咐门外的太监,口上道:“快,快去叫高师傅、陈师傅他们来府中一叙!就说是本王有要事相商。”
门外的小太监正好对上裕王急的冒火的目光,哪里敢耽搁,连滚带爬的起来去唤人,他还未跑出院门,便又慌忙跑回来:“殿下,高先生来了,说是有急事要商量。”
看样子,高拱也是看到了那句话,才会在这时候又赶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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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或问二王,令其面陈嵩恶;或询诸阁臣,谕以勿畏嵩威。”
皇帝手上拿着杨继盛的折子,一字一句的念着,声音低沉,毫无起伏,不透喜怒,可知道皇帝为人的人却明白这是暴风雨前宁静——皇帝必然是气急了,得要使劲压着声音才能压住那股儿要冒出头的火气。
大太监黄锦大气也不敢出,老老实实的跪在下头,屏息不言。
“好一个‘臣如不言,又再有谁人敢言乎’,满朝大臣,只他杨继盛一个是忠臣?!首辅是天下第一的奸臣,朕难道是古今第一的昏君?!”皇帝看完全文,冷怒之下,手上一松,上好的白玉茶盏跌落在地上,瞬间碎成几块,素白的玉片映着水光,水迹浸透绣着五爪金龙的地毯,犹如巨龙行云布雨下的那一抹水迹。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无人敢在此时回应皇帝之语。满殿皆是一片寂静,宫人皆是伏地瑟瑟而不敢言,只有皇帝喘气时发出“赫赫”声,犹如受伤气急的野兽一般,带着锋利而直接的杀意。
然而,皇帝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充满怀疑的反复看着奏折后面那句“皇上或问二王,令其面陈嵩恶……”,疑心顿生:那杨继盛难道和二王有所勾连?
天家本无多少父子之情,到了皇帝这一家子,面也没见几次,那点儿父子情就更加淡薄了。他坐着天下最硌人的椅子,满眼望去,只觉得无人可信,无人不可疑,哪怕亲子亦如是。
皇帝沉吟片刻,终于沉下气,垂目去看跪在地上的黄锦,冷冷道:“你亲自去诏狱一趟,去问杨继盛,何以论及‘二王’?”
黄锦自皇帝在王府时就跟着他了,深知帝心,恭恭敬敬的把头扣在地上,抬高声音,干脆利落的应了一句:“奴才明白了。”
就在这时,殿外守门处立着的一个小太监,不易察觉听了一会儿里头的动静,然后悄悄的把头凑到边上人的耳边,压低声音道:“赶紧和首辅大人说一声,陛下起疑心了,要去诏狱那边问话……”
第11章 明前龙井(修)
杨继盛折子上的那么一句话,无论是有心或是无意,该看见的人都已看见,该上心的也都上了心。
裕王忧心忡忡;皇帝满心猜忌;严家父子却是乐了个开怀。
原本,杨继盛死劾严嵩,情况不可谓不紧急,哪怕是严嵩本人都羞恼气急。只是,杨继盛这折子扯上了二王,一下子就戳爆了皇帝的疑心窝子,不仅顿时引开了皇帝的心思更是给了严家父子借刀杀人的机会。
严嵩年纪渐长,渐也不如往日里的冒险,如今听了宫中来的消息,依旧有些犹疑:“陛下虽是起了疑心,但杨继盛也不是个蠢人……”
严嵩与发妻欧阳氏感情甚好,膝下只得严世藩一子。故而,严世藩自小就养得好,生得短项肥体,虽是一目失明但双目依旧精光内蕴,内中带着的是无尽无止的贪婪——对财富、对美色更是对权利。比起生性简朴的严嵩,他乃是个不耐困苦之人,为人好贪,喜享受,出入皆有如花美人相随,以象牙为床、金纱为帐,金玉为盏,哪怕是后院姬妾都是身着绣龙凤纹的衫袍,珠翠满头。
偏偏,这样一个人,上天还给了他一颗七窍玲珑心以及聪明绝顶的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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