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了殿中,阿好欲与章煜请安,却先被对方免了礼。大概是思虑太多才会失了眠,半夜突然在房门外听到了吕川的声音,阿好着实诧异。
章煜从白玉阶上下来,走到阿好面前。阿好抬眼去看他,但见章煜脸上满是疲惫之色,眼底青黑一片更显露着他此刻身体的疲乏。大半夜找她已是奇怪,偏章煜瞧着还是这般,阿好越觉得不理解。
下一刻对上章煜的双眸,一瞬错觉其间隐有不满之意,阿好躬身站在他面前,等他先发话。吕川说是有急事,她也就信了,但现在看起来,似乎也不见真的有什么急事。
“你就已经忘了答应过朕的话了?”章煜声音有些发哑,不知是否因没有好好休息,只是劈头的一句质问,让宋淑好反应迟钝。
她悄悄再去看章煜,对方只垂眼盯着她,像是要讨一个说法。阿好想,她答应过什么,忘了什么?想了半晌,圈定了章煜话中所指,却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提到了这个。于是,她又在想,要怎么说才不会惹怒了眼前的人。
章煜看她不说话,仍是哑声道,“你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太后与你说的那些,不必放在心上。朕说过,不会逼迫你。”
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山崖下,茅草屋,章煜曾说过,他救了自己的命,所以这条命是他的,假如自己背叛了他,那便是死路一条。那个时候,她对这个人应了一声好。
“奴婢没有忘记与陛下的承诺。”阿好再三斟酌,回应了章煜一句。她确实没有忘了,可也没有觉得这些与那些有什么相关。是指太后娘娘的那些话罢……阿好分析着,但这和她背叛与否有关联么?
章煜负手在宋淑好的跟前立了会,一时又走回书案后,说,“当年宋府出事,朕没有与你主持公道么?你怎么不知道记得朕的好?”
“这皇后的位置,再怎么轮,都轮不到冯卉来坐,你顺了太后的意也没有用。你以为朕姓什么,还帮着这样的好事,倒说记得答应朕的话了。”
即便因早先想清楚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没有太费劲就听懂了章煜的话,阿好却仍免不了感到发懵。依着这话,她合该不从太后娘娘的意思么?
☆、第42章 怜惜
宋淑好九岁的那年,宋家遭遇无妄之灾,制造出事端的卫国公府本身便是劣迹斑斑。先帝尚未宾天之时,卫国公府因为曾经出了一名宠妃而多少撑得住大架子,纵然为奸作恶,也不缺人包庇。
卫国公府再生事,以此作为由头将卫国公府过去的恶劣事迹一起秋后算账,既收拾了一窝子的酒囊饭袋,也当是赏了朝堂上其他人一个下马威。只那时,始终觉得所谓的见色起意有些蹊跷,却没有查出更多问题。
章煜记得自己母后收留宋淑好时怜其悲苦的话,又说看她觉得投缘,于是收在自己身边养着。可是费心费力的培养,也不是当普通宫女看待,到底暴露了别的一些东西。
皇后人选是先帝钦定,冯家千挑万捡送进来一个冯卉,他的母后更早早存了别的心思。总归是亲娘,没闹出什么,他也只当没那么回事,但冯家想再出来一个冯太后是不可能的。
回宫之后始终忙着朝堂上的排兵布阵,几乎没有一夜好眠。今天得知宋淑好那边发生的事,就知道她是起了想法。章煜思忖着,以为有必要给宋淑好的死脑筋彻底掰一掰、正一正。
阿好站在阶下,略仰了脸观察章煜的表情。他闭眼坐在龙案后,伸手捏了捏眉心,似努力缓解或不断袭来的困意,这之外的情绪都似淡淡的未太流露。
将章煜的话在心底再过一遍,阿好开口,却故意避重就轻,说道,“陛下的恩情奴婢不敢忘,太后娘娘的恩情,奴婢一样时时铭记于心。没有陛下和太后娘娘,奴婢也不会有今天。”
阿好中规中矩且可谓没有意义的回答,换来章煜半睁了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不留情面,不怕尴尬,反问,“搪塞朕呢?”
章煜想,她上辈子倒是真的没有这样的纠结。她直接选了别的路,且一路走了过去。结果是好是坏,不见她后悔。现在却处处迟疑、不见果决,她是有多不想要待在宫里?
阿好默了默,想说一句不敢,又知道他并没有要听。垂眉敛目凝思一瞬,阿好仿佛不懂他的意思,问道,“陛下希望奴婢怎么做?”
“待到出了年节,你到朕身边来服侍。”
章煜主动向她递过来了一根高枝,这是阿好没有想到的。得到了选择的机会,她谨慎地考虑章煜的话。章煜也似乎等着她琢磨明白,不见着急。殿内静悄悄的,六角琉璃宫灯独自熠熠生辉,平静照亮宋淑好与章煜的面容。
尽管知道寻求皇帝陛下帮助不见得一定碰壁,但没有过多上心,是因为她没有想过陛下在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坚决至此。确实合该这么坚定的……可她拿不准陛下对太后娘娘的感情,生母是一层,往常关系都好又是一层。
扶持淑妃娘娘上位,毫无疑问背后牵扯到的是家族利益。既然将人送进来了,太后娘娘更不会置之度外,不当一回事。因而,薛良月与淑妃娘娘达成共识,底气自然是足的。
皇后之位,皇家子嗣,储君之位,每一样恐怕都希望拿下。如果再退一步,可以没有皇后之位,却必须有子嗣,这样才有机会触碰到皇储这一关。这是长远的打算,而人心总是会变的,唯有从一开始就被拿捏住了的棋子才最好用。
阿好没有对章煜的话做出明确的回应,她反倒“得寸进尺”起来,问章煜说,“陛下可否告知奴婢……冬狩前后的那两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想知道什么?”
“主谋?”
章煜好整以暇的望着宋淑好,也不似不满她的大胆,可他脸带轻笑眯着眼的样子一如既往渗人,阿好没忍住缩了缩脖子,有那么一丁点发怂。
好不容易问出口,在这里真的退缩以后恐怕更加没有机会知道。怯了一晌,阿好硬着头皮讷讷地一下一下点着脑袋,继续说,“是……可以说么?奴婢想知道。”
“你和赵检是什么关系?”
“是赵世子?没道理啊……”阿好下意识拧眉歪了歪头,“奴婢与赵世子接触不多,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是谁才有道理?”
两个人一问一答,句句都像前言不搭后语,偏偏是对上了话。阿好想着,竟然提起了赵世子,多半是与他有关了。即使不是他,少不了有些牵扯。皇帝陛下没道理要骗她,毕竟她知道也仅仅是知道了,复仇也得有资本。
“奴婢与赵世子确实有过几次接触,有一次是冬狩前出宫回府,他莫名出现在了奴婢的家中。赵世子认定奴婢多年前曾经救过他,尽管奴婢坚决地否认,他却似乎不信,坚持自己没有弄错。单单是从这一点来看,便应当没有那样做的理由。”
“你不是为了避嫌才否认的?”
阿好心想,当真被这么以为了……却笑了笑,说,“陛下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收起笑,还是耐着性子对章煜解释,“不是为了避嫌,而是奴婢确实没有救过赵世子。奴婢第一次见到赵世子,是入宫之后的第三年了,那时赵世子也是随安平王爷入宫与太后娘娘请安,那个时候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假如她真的是与赵检有恩,明知对方愿意报恩,何必不受呢?她过去那么希望自己可以躲开后宫纷争,放着那么好的人不去利用,巴巴地找罪受?
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她必定会在发觉到对方身份之后,筹谋着等时机成熟让赵检将她讨出宫再带着母亲离开临安。只是这些话,阿好死死埋在心里,千万不敢让章煜知道。
“你那个时候要是不在静云庵,怎么都不可能会弄错到你身上。”章煜不是不想信宋淑好,不过她说的那些没法将这一点说通,便说了这么一句。
不是没有弄错的可能,哪怕这个可能性本该很小,但即使弄错了,还是需要有一定的条件。譬如说,那个时候宋淑好确实在那个地方。不过,不是宋淑好,必然还有一个别人,救了赵检却故意隐瞒,那个人许是当下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章煜看见宋淑好脸上出现了一抹迟疑,似乎犹豫要不要说明白,最后仍是继续解释道,“奴婢不知赵世子说的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只是在父母出事前,奴婢的娘亲确实带着奴婢在静云庵小住过几天。当时静云庵中的一位师太是母亲的熟人,偶尔母亲会去探望。”
父母没有出事的时候,她拥有无忧无虑、幸福美满的生活,后来再想起来总觉得那时每一天都是无比的快乐。可这样的日子,终究还是离她很远了。
唯一是,再想起的时候,便会心存着幻想,期盼再和从前一样。拥有的时候,只当是稀松平常,等到突然失去,才知道什么是奢望。她奢求的这些,无人能给,甚至连争取都艰难。
时间离得有些久,章煜回想那一年的事情也觉得记忆模糊了。赵检逃走,那些人把他追丢了,他似乎曾亲自到过那个地方一次,但也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从宋淑好的话推测来看,当时宋淑好或与徐氏在静云庵。如果是这样……章煜暗自沉吟,当年觉得蹊跷的地方,似乎变得清明了。可宋家出事的真相假如其实是这样,章煜看着脸上犹似懵懂的宋淑好,心底无可遏制地生出些许的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