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是在南陵萧怀朔的地盘上,在场众人大都奉萧怀朔为主。在他们看来,就算萧怀朔对雍州刺史略过火了——那又如何。
便有人道,“使君确实该仔细回想回想。”便将张广话中不合常理之处点明,道,“并非怀疑使君说的不实,只是事关重大,还请使君务必言明。”
张广便道,“李斛渡江之后,西魏大军便虎视南阳。顾淮说奉旨前来支援,臣迎之不及,哪里还会戒备。可顾淮来到雍州,不思对抗北匪,却先强占了雍州,对臣百般刁难。臣怕为他所害,只能连夜出走。至于顾淮要攻打郢州,自然是有人向臣告密。殿下圣明英武,讨逆平叛,有荡清寰宇之志。臣虽不才,却也有为国效死之心。不想令殿下生疑,臣再多留也没什么意思。就此告辞。”
他拱手为礼,便转身要走。宽袍广袖当风而动,其人风骨傲然。倒令帐中诸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忙有人劝萧怀朔留住他——毕竟这是天子一朝的重臣、老臣,还是不好慢待的。
萧怀朔道,“使君留步——”
张广脚步这才停下,却并不回头。
萧怀朔便道,“使君所说,事关重大。但顾公也是本朝的肱骨重臣,不论是谁都不能轻言论断。孤自会派使者前往雍州向顾公质询原委。外间兵荒马乱,使君就姑且留在南陵避难吧。”
他这其实就是软禁张广的意思了。
张广心下也十分懊恼——凭他今日的地位和名望,只需一封书信递进来便能达成目的,何必还要自贬身价亲自前来?来也就来了——他哪里想到他才过江,行踪就已泄漏了?这也是无可奈何。
但也是他欺萧怀朔年少,没他放在心上,才会草率的当众发难,逼他抉择。结果反令自己身陷两难。
人为刀俎。他也只能一挥衣袖,道,“殿下是要强将臣留在南陵了?”
不想萧怀朔干脆利落的道,“是。”
正说话间,帐外令官进来,在萧怀朔耳畔耳语。
萧怀朔低头沉吟片刻,终还说道,“请公主进来。”
帐内众人再度低语起来,张广也不由暗暗揣摩。心想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有公主来求见?
忖度间不经意抬头,便见令官打起门帘,逆着光走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在武人聚集的地方,她的身形显得十分小巧婉约,衣衫头发上不见半点金银之色,打扮得极为简单朴素——甚至于到随意的地步。
然而确实是个公主——尽管张广从未见过她,但他不能不承认,那少女气质、容貌、气度无不是公主的派头。纵然出入眼下的场合,也依旧恬淡从容,毫无拘束畏惧之态。
张广本人出自书香世家,几个儿子都教养得才貌俱佳,天子甚至一度想将妙法公主下嫁到他家——最终他的次子娶了天子的侄女永丰县主。故而他很善于修饰容止,对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贵淡雅,也相当敏锐。
是舞阳公主——他想,除了徐妃,旁人怕是难养出这样的女儿。
帐内武将们对她拱手行礼。萧怀朔也上前道,“阿姐有什么事要问?”
如意道,“我新听说一些消息,不能不来向张使君求证。”她便到张广面前,点头行礼,“使君。”
张广也拱手道,“公主殿下。”随意微微扬头,带了些薄怒道,“殿下是来向老臣兴师问罪的吗?什么时候公主也能到堂前对朝臣指手画脚了?”
他故意倚老卖老,先发制人。
如意语气平缓,态度平淡,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直接应对,“从天子令我扶助临川王讨逆平乱时。”
张广被噎了一句,一时竟无话应答。如意便又道,“使君说顾公强占了雍州,此事究竟发生在何时?”
张广待不理会她,然而众目睽睽,若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上纠缠,只会引得众人怀疑。
何况先前萧怀朔问道这一件时,他已含糊带过一回。
他只能道,“正月里。”
“月初还是月底?”
“……月底。”
如意缓缓眨了眨眼睛,张广心中不由一紧。心想糟糕,他这一日确实是大大的失策了。
众人俱都没听出什么所以然,然而如意和张广的面色却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改变,分明就是已问出了什么。他们便不由都望向如意。
如意便又道,“那么——使君究竟是何时到雍州上任的?”
张广不答。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萧怀朔身旁掌书记,他立刻便道,“使君先任湘州刺史,去年三月,陛下以竟陵王为湘州刺史,徙使君为雍州刺史。竟陵王嫌弃湘州偏远,不愿赴任,一直拖延到五月才动身去湘州。待到了湘州,完成交接,起码也要到七月。使君到达雍州时,恐怕已临近九月了吧。”
如意道,“是今年二月。一直到今年二月,你才到雍州。”
众将士一片哗然。
张广只避而不答。
如意便道,“据我所知,使君自恃是竟陵王的长辈,轻慢了他。竟陵王上任后发觉府库账目和财物不符,将使君强行扣留下来清点交接,谁知不久后李斛便围困了台城。一直到今年正月,竟陵王离开湘州前往建康勤王,你才终于寻机逃出湘州。到达雍州时,已是今年二月。是也不是?”
张广没有反驳。
他其实不蠢,只是被竟陵王刁难、八九了几个月,心中意气难平,以至于行事暴躁、偏执起来。
到雍州后,他本还担心雍州刺史萧懋友不会和他交接。却得知顾淮已驱逐了萧懋友,鸠占鹊巢。他自以为同顾淮是世交好友,且他是天子亲封的雍州刺史,顾淮肯定会将雍州交还给他,谁知顾淮迟迟不肯。他怕再沦落到当日在湘州的地步,只能再度出逃。
想他堂堂一州刺史,因遭逢乱世竟沦落到无容身之地的地步,如何甘心?
一时被急怒冲昏了头脑,才会想要借临川王之手,夺回雍州。
此刻被如意点破了他心中隐疾,恨恼的同时,他也总算回味过来。
临川王即将领兵出征,眼下他最忌讳的就是打击士气——他的失误不在于轻慢了临川王,而在于轻忽了顾淮名望之重。
他羞恼至极,反而笑起来,“我虽隐瞒了些小事,但顾淮驱逐刺史,强占雍州确属事实,他……”
萧怀朔打断他,道,“孤自会派人查明原委,就不劳使君道听途说了。”
也不待张广再说什么,便挥手令人将他请下去,软禁起来。
此间事了,如意也很快向帐中将领们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晌午的时候,萧怀朔终于解决了诸多繁琐事务,快步向如意房里去。
进屋也不及打招呼,便直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意便先端了茶水给他——张广来时,她其实也才刚得到消息。本来打算等萧怀猷忙完公事再告诉他,却忽然得知张广说顾淮图谋反叛。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拖延不得,便当机立断前往军营。直接当面将张广的诬告戳穿。但是——
“张广的事便如我先前所说。而顾长舟也确实在雍州……”还是那句话,不论他的理由是什么,身为江州刺史却掌握了雍州的权柄这件事本身就令人不安。如意又道,“不过,雍州刺史萧懋友投奔了西魏。究竟是被他逼迫,还是有旁的缘故,尚还不得知。”
萧怀朔没有再说话。
如意便道,“但我觉着你不必忧心——这不是宽慰你。雍州虽多重镇,但去了雍州便要直接面对西魏随时可能发动的攻袭。且雍州地狭且贫,江州地广且富,不管怎么想,若顾淮真有野心,江州都远远比雍州更适合作为发家之地。他没有理由离开江州,亲自去攻打雍州。”
萧怀朔道,“我知道……”
他知道,但这半年他见多了人心惟危,见多了鄙陋贪婪。他能从理智上推断出顾淮去雍州一事必有内情,但在感情上……他信不过顾淮。
毕竟他不是天子,和顾淮不是“微时故交”,他不清楚顾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且顾淮也未对他表露过善意,甚至当年还是导致他储位之争失礼的诱因。且顾淮近来还做了许多有损自己的人望和口碑的事。他没有信任顾淮的理由。
如意忽的说道,“我去雍州。”
萧怀朔不由一怔。
如意便道,“我亲自替你去看看雍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顾淮另有隐情也就罢了。若他另有居心,我也会想办法处置——放心,我会小心的私下活动。在确认安全之前,不会贸然现身。”
萧怀朔只道,“不行。”
如意争辩道,“可是我留在南陵也已帮不上你什么……”
萧怀朔便凝视着她,诚恳的说,“阿娘在徐州,阿爹已……如今我身旁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若连你也要离开,我不知该怎么支撑下去。何况今日若不是你在我身旁,张广的事哪里能这么顺利的解决?”他顿了顿,终还是缓缓的叫出了那个称呼,“阿姐,留下帮我吧。”
就如意离开他单独行动一事,萧怀朔已和如意争执过一回了——上一回还是二月初,徐茂的使者从淮南来,带回徐思和琉璃平安的消息。
如意终于松懈下来后,曾一度想离开南陵,出去替二郎筹集军资。却被二郎以她伤势未愈为借口劝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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