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以为,把人牙子的事点明了,郑婆该消停了,可她还是低估了人生的奇妙。
郑婆竟真用她的名号,逮着那牙子帮她孙子找了个十分顺心的活计。这件事反倒更拉近了她同庄七娘的关系。
郑婆是能张罗开的人,渐渐竟又带着梅山村旁的妇人来探望庄七娘。
那妇人显然也是庄七娘当年的故交,年纪和庄七娘仿佛。如今死了汉子,儿子又不孝顺,和庄七娘一凑头便两眼泪汪汪。
如意去探望庄七娘,便又多了个听她讲婆媳、母子之间如何因为一针半线引发恩怨情仇、邻里大战的待遇——也许是生怕和如意在一起没话可说,她总是絮絮叨叨的想说些有趣或是令人感慨的话。只要如意表露出些许性情,她就很开心。
如意当然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却也不打击她。
庄七娘同这两个故人相处时,病情最有起色。因为这才是令她感到自在和习惯的人生。
而如今,她正不知不觉的将这些人生图景带到如意跟前。
如意不动声色。
一直到庄七娘受了这些老姊妹、姑婆的影响,开始挂念起,不知家乡的爹娘和弟弟是不是还活着,如今过得怎么样。
她能恢复到这一步,如意不能不欣慰。可是她能忍受郑婆她们是一回事,能忍受卖女儿的那家人是另一回事——庄七娘人生最悲惨的时光,甚至都不是被五代光虐待。而是被卖给人牙子后,生生从一个正常的女孩儿被调教成一个日后能心甘情愿的接受五代光这种渣滓摧残的女奴的那段过往。而狠心将她推进这魔窟,吮吸她的脂血的,就是这一家人。
如意竭力克制着不对庄七娘发脾气,只诱导道,“想他们做什么?有我陪着你呢。”
庄七娘却察觉不到——也或许正是察觉到了,才会寂寞,“人……人都是有根的。我阿娘其实也是被逼无奈……”
她要真这么想,如意便真的无可奈何了。她猛的起身,想出去透口气。
然而一时不查,竟将桌子带倒了——庄七娘习惯并腿而坐,家中陈设的都是矮桌,极容易碰倒的。
桌子倾倒,杯盘破碎,如意又面色低沉。庄七娘下意识便抱住头缩到角落里。
如意心上怒气霎时就憋了回去。她呆了一会儿,原本想好的道理一句都说不出口。只能上前抱住庄七娘,轻声安慰,“我只是不小心碰倒了,你别害怕……”
她一向举重若轻——毕竟身份在那里,她本身也足够聪明和淡泊。一直到开始和庄七娘相处,才开始被交际所困扰。
但她确实从没想过要丢开庄七娘不管。
第九十五章
冬至月,徐仪五日之内送了两封信来。
虽说一直都没断了联系,但如意并没有将庄七娘的事告诉他。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且这也不是适合在信上说的事。她原本打算等庄七娘病情再平稳一些,她便北上淮南,亲自去见徐仪。到时候再慢慢的向他解释这件事。
可是徐仪仿佛已经听说了些什么——他的第一封信还如往常般闲话琐事,第二封信却写那年早春雨花台上,他曾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如今磐石如故,方寸未移,只有思慕更深。年底他会亲自回京述职,希望到时能与如意相见。
如意将信贴在胸口,深深的叹了口气。她想我心匪席,亦不可卷也。可是是否真的只要矢志不渝,就一定能心愿得偿?是否只要两心相许,就能不顾一切的在一起。
明年便要改元。
冬至前,各处的封奏册书便都已拟好。前朝公主们俱都要晋封长公主,玉华玉瑶亦要正式册封为公主,唯独如意的册书被压下了。压得久了,朝野上下就都有人议论。
如意府里出身的官吏最多,也有不少人知道如意身世存疑——却大都往她可能是李斛的女儿上想。为了避免民议伤及她的名声,早有人提醒萧怀朔,舞阳公主是先皇亲自册封的公主,名正言顺。这会儿再计较,未免有违孝道。也容易伤及太后。但萧怀朔始终没有表态。
自萧怀朔回京以来,如意便一直炙手可热。不少读书人都想走她的门路。虽说她的志向不在于朝堂,生活不奢靡、作风也很正派,堪称她这一辈公主的表率。但势力在那里,她的一举一动依旧是最招惹眼睛和闲话的。
萧怀朔有所动摇,坊间关于她的流言便骤然泛滥开来。
五代光去公主府闹事的内幕,再度众说纷纭、甚嚣尘上。甚至有似模似样的贫女换金枝的说法流传出来。直说舞阳公主就是五代光的女儿,因徐思的孩子早死,先皇为免她过于悲痛便以贫女替之。如今身世被揭破,舞阳公主贪恋权势不肯认下贫父,故而杀他灭口。天子知道公主不肖,这才不肯册封……
而萧怀朔偏偏在这个当口,将五代光放出来了。
如此,如意杀五代光灭口的谣言当然不攻自破,但五代光哪里是什么本分人?这一次他也听说了如意是他女儿的流言。不敢再到如意跟前去闹,便以悔过的姿态,赖在了庄七娘家门口。
庄七娘于是再度发病了。
但是看戏的人同情的反而是五代光,纷纷指指点点的说男人都已经悔过了,夫妻之间什么恩怨还过不去?难不成还真要让他露宿街头?只见过男人将女人赶出家门的,还真没见过女人霸产驱夫的。
连庄七娘的两个老姊妹都心软了,想来劝说庄七娘。
如意去探望庄七娘,正撞见郑婆在骂五代光,说是骂,话中却多有“别怪你娘子心硬,实在是你过去太混账了。你也别有怨言,好好的认罪赔礼诚心悔过,等你娘子回心转意”的言辞……如意听出她话中倾向,胸中一口闷气咽不下去,便直接从公主府调派侍卫过来,将院门围得水泄不通。
郑婆想要进去时,被侍卫的恶脸一吓,连声也不敢吭一吭,讪讪的退走了。
五代光倒是想闯,直接让侍卫拎起来丢出去。闯了两回,便不敢再靠前。然而依旧徘徊在街口不肯离开。
如意便令人雇了几个流氓去羞辱他,也不打不骂,只有空便去街口嘲笑他当年如何坑蒙拐骗,为了骗取富贵人家的小寡妇,而虐待谋害一直供养他的发妻。
如意答应过庄七娘,不杀五代光。但她看不得五代光这样的恶棍年纪大了就出来悔过卖可怜,而后就有无数看客买账。这样庄七娘未免就太可怜了。
这法子居然很有效——初时看客聚集,纷纷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可不过七八天后,看客食饱了故事,就开始对此间热闹感到厌烦。五代光也就彻底沦为街头落魄狼狈、无人问津的流浪汉了。
但如意也并非没有付出代价。
冬至前最后一个望日,如意入宫向徐思请安,正逢徐仪的母亲郗夫人入宫觐见。
命妇朝见都是卯时入宫,朝见完毕也还不到辰时,因此郗夫人去的比如意早些。如意到时,她就已在徐思殿里说话了。
如意在徐思这里算是半个主人,常常不经通报就直接进去,殿内侍女也都习以为常。
这一日她来到殿里,便先回了自己房里换了一身衣靴——昨日后半夜就开始下雪,此刻也还簌簌的落着。建康冬天冷不透,只是潮湿。连雪也待凝不凝、待化不化。积在地上,看上去厚实得很。如意一时抽风,放着扫好的路不走,想去踩一踩积雪,结果灌了一靴子冰水。
等她换好衣衫要去见徐思时,走到门口,便听见郗夫人道,“……如今外头流言蜚语,放任人议论可不是个办法。你是她的母亲,没人比你更清楚。她是不是你生的,你先给个准话。”
如意的脚步就顿了一顿。
只这片刻迟疑,她就已错过了露面的最好时机。
徐思道,“她当然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你越把这些无根由的谣言当一回事,人传的就越起兴。”
郗夫人叹道,“你是不知道外面的风头……说的有模有样,甚至有人说陛下要褫夺她的封号,不肯给她晋大长公主的。三郎同她有婚约,传出这种消息来,来我这里看热闹的人尾巴都翘上天了。”
如意便明白——郗夫人是坐不住了,特地来向徐思告二郎的状,逼宫中弥谤。
但她心情并没有半分轻松,她很了解郗夫人——这位真正的世家闺秀极度看重口碑人言,她不可能止步于此。
果然,郗夫人又道,“如意也是,明知道外头谣言汹涌,却非要把那个疯女人接到家里亲自奉养,半点都不知道避嫌。就算那人对她有什么恩情,她多雇些人照料着也就尽心了,何必亲自照料?她毕竟是公主之尊,却如此行事,不正是授人以柄吗?”
她言之有理,徐思无言以对。
郗夫人便又进一步说,“就算她洒脱不在意流言,也该顾虑一下三郎啊。日后他们成了婚,莫非要三郎和她一道侍奉那个疯女人?三郎无辜被人取笑也就罢了。如意是堂堂公主,太后之女、天子之姊,却让人说成是那个疯女人的孝顺女儿,岂不是连你们的名声一并连累了?个中轻重、取舍,她心里还没有个数吗?怎么能如此行事?”
她说,“你也劝劝她,让她把那个疯女人送走吧。她是先帝亲封的公主,尊位在那里,就该和一些事、一些人划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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