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徐老将军岂止认识?当年九天军奉先帝之命,为抵抗北方戎狄于平凉关血战,当时我身边两位副将之一,就是徐老将军。我还记得他时常提起,说自己的长子如何心怀抱负,弱冠之年就敢喊出要成为徐家第一猛将的口号。”
白凤隐的话让徐霖一瞬呆住。
徐老将军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对外人提起自己的事情,而他说要成为徐家第一猛将的话,不过是成年时一句玩笑而已,那个少言寡语的父亲大概只对交情极深的朋友说过。
更让他震惊的是,白凤隐居然提起了十六年前最为惨烈的平凉关血战,还说他父亲是她的副将之一……
徐霖记得很清楚,当时父亲的确作为副将参加了那次战役。而平凉关血战风越国方面的主将,是那位他曾有一面之缘,却因褒贬不一的身份,被某些人刻意从史书中抹消的传奇女子,凤隐。
凤隐。
白凤隐。
一切证据都表明,这两个足以撼动风越国的女人,是同一个人。
徐霖的脸色瞬息变得煞白,声音颤抖不止:“你是……这不可能!当年我是亲眼看你从九幽塔上跳进冥河的!你不可能是凤隐!”
白凤隐并不解释,只是深深望着他……与不动一兵一卒劝退九天军相比,短暂等待算得了什么?
她知道,徐霖心中已经有数,他需要短暂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在常人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实。
徐霖心中矛盾互相较力之时,身后军中左右副将开始着急。
“徐将军到底在想什么啊?还不趁着机会拿下乱贼!”左副将焦躁抱怨。
右副将淡淡瞥他一眼:“你急什么,徐将军自有打算。”
“不急能行吗?我们都包围长芸郡几个月了,到现在也没半点进展。好不容易那妖女主动出现,不趁这机会将她拿下,回去怎么向左大人交代?”
左副将一时心急脱口而出,右副将眉峰一沉,眼神变得锐利,冷冷道:“妖女?左大人?呵,我还以为你是为皇上在尽忠,没想到你想的却是如何讨好左靖楼那阴阳怪气的奸臣。”
“你怎么说话呢?我对左大人本就一片忠心,什么叫讨好?”左副将满面正色反驳,“你也不看看,如今风越国是靠谁在支撑。如果没有左大人,这天下还不乱了套?你们啊,就是目光短浅,还是趁这机会好好证明能力给左大人看吧,以后至少还有条活路!”
右副将眼神愈发冰冷,沉默半晌,忽然提马窜出,一直跑到徐霖身旁。
右副将在徐霖耳边耳语几句,徐霖面色一沉,冷冷回头瞪了左副将一眼。
“散播谣言,扰乱军心,把他给我拿下!”徐霖朝九天军将士高喝。
一群士兵愣了半天,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直到徐霖和右副将再次催促,方才行动起来把拼命挣扎的左副将拉下马五花大绑。
“徐霖!你疯了是不是?居然听妖女的话,你是要造反吗?我告诉你,我可是左大人派来的,我是左大人的人!你敢动我一根寒毛,左大人绝对跟你没完……”
不等左副将叫嚣结束,一大团破布就着沙土塞进他嘴里。
右副将拍了拍手上灰尘,返回徐霖身边,意味深长目光斜斜打量白凤隐:“徐将军,接下来……”
徐霖一扬手,右副将立刻安静。
“如果你真是凤隐,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当年辅佐圣上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的你,如今却要颠覆圣上的江山社稷?”
“因为我后悔了。”白凤隐淡道,“曾经我年少无知,以为容萧夙当真是个好皇帝,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为他去伤害那么多无辜的人。后来我慢慢明白,他想要的只是权势,是君临天下的身份,他根本不在乎江山如何,百姓如何,天下又如何。这些,徐将军难道不清楚吗?”
从容萧夙发动宫变逼死兄长容萧宇,到继位之后排除异己大肆杀戮,再到穷兵黩武四处征战,最后到偏听偏信将整个风越国交给异族奸佞……
容萧夙究竟是个好皇帝还是个昏君、暴君,眼睛明亮不瞎的人,谁会看不清楚?
徐霖也是人,而且是个铁骨铮铮,一门三代都为风越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忠臣。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风越国曾经如何辉煌,如今如何外强中干,摇摇欲坠。
他只是一直在忍耐,在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欺骗自己。
而今,是时候清醒过来了。
仰头闭目,沉沉叹息,徐霖再次面对白凤隐时,眼中多了几分清明与决然。
“我徐霖不是为某个人而生,而是为风越国百姓、为风越国江山社稷而生!如果你能匡扶皇室、重树君威,护佑我风越国国泰民安,便是造反又如何?我只问你一句,你能,还是不能?”
第四卷 情兮·两心悦 第353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徐霖一声声追问,大到九天军前排所有士兵都能听见。有些士兵开始骚动,或是质疑他的动摇,或是随着他一起动摇。
士兵们的骚动让身处后方的沈珏等人感到不安,夏班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给白凤隐助威,却被容定尘微微抬手拦住。
“不必多此一举。她成功了。”
望着百丈之隔那抹瘦削挺拔的身影,容定尘言语清淡,对白凤隐的能力坚信不疑。
面对徐霖的追问,白凤隐的回复十分简洁。
“我没你那么无私的情怀,我要做的仅仅是向一个无情暴君复仇而已。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九天军不助纣为虐,我会除掉左靖楼并送给你们一位明君。当然,现在我的承诺只能是空口无凭,信与不信,就看徐将军你了。”
一句承诺,换十万大军违背皇命军纪,徐霖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他抬起沉甸甸的头,扫视随着他在长芸郡外苦守数月的九天军将士们,眉宇间刻满沧桑。
这是个动荡的时代,他可以身不由己,也可以自己选择人生。
而他现在要做出的决定,关乎十万将士性命,关乎千万百姓生死,更关乎风越国的存亡。
沉思良久,徐霖缓缓提马行到大军面前,已被岁月染白的几缕霜发被烈风撩起,摩擦着永远被打磨锃亮的明光铠甲。
“想来大家都已经知道,圣上久卧病榻,太子造反被斩,两位皇子也意外身亡。如今我风越国大权旁落,被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异族人所掌控,接连诛杀重臣良将,弄得怨声载道。”
徐霖平静开口,声若洪钟,在阵前空旷回荡。
“你们都是风越国最精锐的战士,是我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军人。如今奸佞当道,百姓民不聊生,你们觉得,九天军该怎么做?”
一众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乱说话,前军数万人,一片噤若寒蝉。
徐霖顿了半晌,而后苦笑:“我徐霖生在风越国这片土地上,吃着风越国百姓亲手种的粮食长大,就该为这个国家、这些百姓着想。我再也不想受奸臣操控,继续令我风越国动荡不安。不过我不会以主将身份命令你们如何去做,毕竟这是造反,是要杀头的大罪。是愿随我一起退返帝都等待发落,还是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听从左靖楼命令,你们自行选择吧。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你们的将军了。”
“徐将军,您当了甩手掌柜,让我怎么办?”右副将最先表示无奈,苦笑着摊手。
徐霖叹口气:“九天军是朝廷的军队,如今我挂印辞官,再没资格管九天军的事务,以后九天军就交给你了。”
“这可不行。”右副将摇摇头,忽而明朗一笑,“我也要跟着徐将军投奔殒王,只怕接不了这差事,还是请徐将军另外安排人手吧。”
“你……”徐霖又惊又喜,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眼看主将改旗易帜,左副将被废,右副将又公然追随主将,九天军剩下的士兵们轰地一声乱成一团。有些血性尚存,早就看不惯左靖楼的士兵高喊着也要追随徐霖,还有一些犹豫不决,只有极少部分向后退去,生怕与这场史无前例的巨大叛变扯上关系。
白凤隐回头,朝后面提心吊胆的几人挤了下眼睛,又做了个鬼脸。
她要办的事情,目前为止还没有办不到的。特别是被容定尘这家伙缠上之后,她觉得自己的诡辩之才简直突飞猛进,罕有人敌。
现在,鼓动造反就只差最后一步。
深深吸口气,白凤隐收起玩笑之色回身,肃穆表情面对数万九天军将士。
“国将不国,家何安在?”
悦耳不乏铿锵有力的声音飘荡在九天军阵前。白凤隐翻身下马,负手长立,一身气息飒爽高昂,令人忍不住为之神迷。
“我也是风越国的子民,绝不希望自己的国家被奸臣搅乱,不希望眼看黎民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我曾做过许多追悔莫及的事,也曾亲手把自己推进火坑险些万劫不复。幸好,我活了下来,遇见了正确的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我觉得,任何一个风越国大地上成长起来的男儿,都不该在这种时候畏缩退却。我们脚下踩的是皇土,可我们过的是自己的日子,要保护的,是我们最重要的人。”
白凤隐垂下眉眼,一抹淡笑萦绕唇畔。
“只要能保护自己最珍视的人们,保护好生我养我的这片徒弟,便是战死沙场,我甘之如饴。”
最后的尾音,平淡而从容。
那之后,九天军将士们送上漫长沉默,天地之间只剩那抹玉立身姿,以及她所散发出的刺目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