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放下剪刀,慌里慌张出了屋。
“慌甚,忘了规矩么?”迎头撞上北斗,韩嬷嬷忙侧身子让过去,待她连跑带跳窜出屋门,方低低训斥了一句。
嘟嘟囔囔背了几遍“行不摆裙裾……收手垂肩……笑不露齿”之类的条例,韩嬷嬷掀帘子进了寑屋。
地上一溜四五只大木箱。近门的两只箱子,里头装了几十匹凤凰锦、蟠龙锦,再近的那只便是联珠孔雀罗。
韩嬷嬷在第三只木箱前停下来,伸手捏了布料一角捻捻,低声叹道:“这种烟罗轻薄飘逸,五十金一匹还是有价无巿。不知赵郎君从哪里寻来十几匹。”
“嬷嬷不晓得,”寒塘将珠钗花簪置摆妥当,又顺手上了锁:“赵郎君辞别的时候,曾偷偷于娘子说,烟罗攒了好几年。”
赵洚请了昆阳、新郚两地郡守来请期,又令人送了两车玉壁、一车金银器皿做礼,谢怀谨自是欣然应允。
这边婚期定下,赵凌便随两位郡守同归新都,以便准备亲迎。
走前赵凌亲自送了这箱烟罗来,其时只寒塘在外厅服侍茶水,听见这人悄声叮嘱谢姜:“娘子不要婉惜布料,待你再长大些,说不得又攒够一箱……。”
这话说得几个人笑了一天。
敢打趣主子……有些越矩了罢!韩嬷嬷眼角儿剜了她两把,而后抬头看了谢姜问:“娘子,西厢那些参怎么处置?”
那天雨夜,九公子软硬兼施送了两箱参过来。谢姜不敢一下子拿去新雨楼,便要韩嬷嬷每隔二三天,四五天送一只。
二夫人吃了近三个月,如今还有一箱没有动。
“还用想么?”
谢姜直起身,懒懒瞟了眼地上。一溜大木箱,不是艳红的布料就是钗环佩饰,简直恍得人眼花。
心里一边儿感慨“卖身”银子中看不中用,谢姜一边细声细气吩咐:“那一箱子明天给阿娘送去,就说是赵郎君孝敬来着。”
九公子不会事后翻帐,二夫人也绝对不会去问赵凌,这箱参正好妥妥当当放在明处。
“嗯,这个法子好。”韩嬷嬷吁了口气。
漫说那里头的参,单凭那些紫檀雕花镶银角的木箱子,任谁见了,也知道是尊贵人家的用具。
旁人不注意,老嬷嬷可知道,以谢姜的身份用这种东西,就如同庶人应当穿短衫、士人穿袍服带竹冠、上大夫以下用金、王室贵族用玉器一样……,早就越了规制。
如今终于可以推出去,韩嬷嬷当下便扭脸看了寒塘:“去,先搬过来,莫要明天忘了。”
“嗯”
寒塘刚站起来,屋外“咣当”一声,仿似有人大力推开院门,而后脚步声“咚咚”跑近。
“娘子,快快!,二夫人她……。”及至进了屋子,暮雨才敢放声。
这种时候过来……小丫头又是这付要哭不哭的模样……。
“怎么了?”谢姜机灵灵坐起来。边伸了脚蹬上鞋履,边抬眼看了韩嬷嬷吩咐:“去拿参,拿那个墨玉匣子。”
箱子里的参,两个人摆弄过几遍。旁的白玉、紫檀匣子里头,参是百年老参。而墨玉匣子里那支,手腕般粗细,已成了人形。
这种参,怎么着也要五百年靠上。
五百年靠上的……吊命参。
脚底一股子凉气窜上来,韩嬷嬷不由打了个哆嗦。心里哆嗦,说话的时候嘴巴就有些不听使唤:“凉凉子……老噜气……气拉!”
哆嗦着说了这些,老嬷嬷一手提了裙裾,一手拽住寒塘:“唔……快走!”
两个人跌跌撞撞出了屋子。
谢姜蹬上鞋履,转身又拿了大衣裳,边穿边问:“到底怎么回事,嗯?说清楚。”
暮雨蹲下去给她系衣带:“用过饭食,二夫人心里高兴,便随家主去竹林里坐了一会儿。哪知道刚才……刚才……唔唔!”
生怕哭出来不吉利,小丫头便抬手捂住嘴巴,哽咽了两声,才又断断续续道:“刚才二夫人说她倦了,奴婢便扶她上榻,哪曾想……刚躺下便呕起来,先前呕的是饭食……再后来……后来就大口大口呕血……。”
想必当时情形太过惊怖,暮雨眼中不仅惶然无措,脸色更是苍白发青。
大口呕血……就是已撑到了极限。
怔怔站了片刻,谢姜突然转身扑到榻上。搁绒的靠背处嵌了暗格,她扒开绒枕被盖,从暗格里掏出只小盒子。
瓷盒乌黑发亮,只有杯盏大。
谢姜攥紧了盒子,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平复下心情,便细声吩咐暮雨:“走罢,去看嬷嬷收拾妥当么?”
她的声音细软平静,一如往昔。
“是,娘子。”小丫头顾不得屈膝施礼,转身便往门外走。因着急出屋,便没有看见……烛光闪烁中,谢姜眸子里凝了层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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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有 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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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雨前头打起帘子,待谢姜跨出门槛,便也松手跟上。两个人刚走到廊下,韩嬷嬷与寒塘,亦恰好出了西厢房。
韩嬷嬷迎上来裣衽屈膝:“娘子,老奴收拾妥贴了。”说到这里,抬眼看了谢姜,掖掖鼓囊囊的袖袋。
意思很清楚……“吊命参”在此,尽管放心。
“走罢。”谢姜弯腰提起裙裾角儿,当先出了迥廊。
夜色昏昏,庭檐下挂的两只灯笼,只照了门前一小块石板路。而远处,不光沉暗蒙蒙,更仿似有雾气淹笼而上。
在石阶上略一顿脚儿,谢姜便一声不吭……沿着石板路……往南狂奔。
等韩嬷嬷三个气喘吁吁追出来,只瞅见兵她绯色的衣袂,在藤花丛中一闪,转瞬间便没了影子。寒塘不由咂咂嘴巴,扭脸去看暮雨,暮雨则眼巴巴去看老嬷嬷。
三个人一时有些犯傻。
宽衫大?,又是裙长曵地,自家娘子竟然跑的这样飞快。
起了风,路两边的藤花树、栎树,“扑簌簌”一阵子摇晃。韩嬷嬷悚然醒过来神儿,顾不得四周黑漆漆一团,低声道:“快,快去新雨楼。”
不怪老嬷嬷着急,谢姜前头去了新雨楼,“吊命参”却还揣在她怀里。
要是耽搁了二夫人用……。
韩嬷嬷顾不上找灯笼点火把。左手扯住暮雨,右手拽了寒塘:“快!快。”。三个人跌跌撞撞又往新雨楼赶。
老嬷嬷领了两个丫头在后头紧赶慢赶,这边儿谢姜已上了新雨楼庭门下的石阶。院门外没有人,推开门扇儿,院子里亦是空空落落。除了风吹竹林的“沙沙”微响,院子里一片静寂。
不仅静寂,仔细看过去。南边的新雨楼。北边的藏书楼,屋子里廓檐下,更是沒有一丝丝光亮。
谢姜心里升起股不详来。提起裙裾跨进门槛,左右看了两眼,到处黑呼呼一团,不由细声唤了一声“阿父……。”小心唤了这句。便看见东边寑屋里灯光一闪,谢怀谨低声道:“胭脂么?进来罢。”
“阿父。阿娘她……。”
知道人在寑屋,谢姜便一溜烟儿上了南边的迥廊。到厅门处刚要抬手,门帘儿由内掀了起来,谢怀谨一手挑了帘布。另只手端着银莲底座儿的灯盏,缓声道:“你阿娘在榻上。”
“嗯。”谢姜顾不上与他说话,径直越过他往内室去。
等谢姜进了寝屋。谢怀谨方端着灯盏跟在后头,看情形。竟像是特意打了灯给她照亮。
谢姜没有注意这些,她扑到榻沿儿,俯身去看二夫人。
昏昏光线下,二夫人眼睑微阂,仿似睡熟了般。
“阿父,且往近处来些,阿姜看不清楚。”性命攸关之际,谢姜哪还管谢怀谨怎么想。细声说了这些,便掀起绒被,伸手去抓二夫人的手腕。
气息若有似无,脉来忽迟忽数……显为气血已乱的死脉之像。
给二夫人重又盖妥绒被,谢姜垂眸思忖片刻,回身看了谢怀谨道:“阿父,阿姜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依照正常小娘子的作法,碰到这种情形,不是扑上去嘤嘤哭泣,就是惊慌失措的不知道要做甚。
从谢姜扑上去探脉,到此刻脸容平静,思绪清晰说出这些……,谢怀谨先是诧异,而后瞅了眼二夫人,眼中便透出几分了然。
未嫁时,二夫人曾因好玩,学过一阵子歧黄之技。这事旁人不晓得,身为枕边人的谢怀谨自然知道。
就算再熬下去,最坏亦不过仍是那个结果。谢怀谨眸中露出几分涩意,默然半晌,颌首道:“嗯,讲罢。”
“阿娘精气衰败,脉数几成绝脉。”谢姜眸光一转,凝神看了二夫人。这样子看起来,倒极像是对床榻上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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