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夏春朝不防小姑忽然讲出这一番话来,垂首不言,半日方才笑道:“妹妹今儿是怎么了?倒发了这一通的牢骚。想必是平日里母亲拘管的严了。也是我不好,平白说这些有的没的,倒惹的妹妹不痛快。罢罢罢,咱们不说这个啦。妹妹且先陪我到梅柳街铺子里盘查盘查账目,待回来时咱们到和祥庄约上两斤点心回去。”陆家女眷皆喜甜食,这陆红姐尤其爱吃和祥庄的桃花芝麻糕。夏春朝因看这小姑适才动了气,故以此物哄她开心。
那陆红姐见她如此说来,也不好当街只顾数落长辈,只得说道:“嫂子是记挂着祖母并母亲都爱吃那家的水晶月饼,叫我托赖着占个光罢了。嫂子想做孝顺媳妇,直说便了,莫不是我还拦着不成?”这姑嫂二人平日里这般说笑惯了,夏春朝倒也不以为意,只吩咐丫头宝儿将车夫传来,便同陆红姐携手登车而去。
如今阳春三月,正值踏青时节,京郊游人如织,人流如潮,陆家马车行走不快,只得随众缓缓进城。因夏春朝欲往铺子里盘点账目,车夫得了吩咐,进的城门便直奔梅柳街而去。
原来,夏春朝自进过门以来,见夫家家计艰难,便同丈夫商议定了,将自家陪嫁拿出,折了本钱,置办了间干货铺子。她本是商户人家出身,看货盘账是自幼便会的,本性又极聪颖,写算皆精,打理铺子自是不费什么力气。雇来的那起伙计,见主家精明,自然不敢轻慢视之。夏员外疼惜女儿,从自家铺里选了一名老成精干之人荐来与她做掌柜。宣朝民风开化,男女之防并不如古时严苛,平民女子出来做些生理营生,亦是常情,世风并不以此为恶。时下又正逢太平盛世,四下歌舞升平,酒楼饭庄生意甚好,所需一应食材甚多,这陆家干货铺子生意越发好做。夏春朝过门不过两年功夫,便已替陆家置办下家业若干。
话休饶舌,且说陆家马车进得城来却车行甚快,转眼功夫已到梅柳街陆家铺子旁。
夏春朝的陪嫁丫头宝儿先行下车,转身搀了夏春朝、陆红姐姑嫂二人下来。
陆红姐下得车来,抬头只见一方朱红匾额入目,其上以隶体书着五个大字曰:“陆家干货行”。这陆红姐读过几日的书,也懂些品读字体书法,便说道:“这字写的真好,遒劲有力,似是名家手笔。以前不是这样的字,这匾额是新挂上的?”夏春朝答道:“年前我便嫌以前那块旧了些,年里经了风雪,更看不得了。恰巧我娘家有个远房亲戚进京赴考,暂且住在家里。因他写的一手好字,我便烦他写了这几个字,凿了新匾,趁着新年开张就挂了上去。妹妹少来铺里,自然不知了。”嘴里说着,一面就同陆红姐一道走进铺里。
陆家干货行生意甚好,客人往来络绎不绝,那铺中伙计正忙于招呼,称货结账,一时不曾看见这主仆三人。夏春朝也不以为意,径自走去寻掌柜说话。
那掌柜夏明正在柜后坐着写账,眼见东家进来,连忙丢了笔,起身恭恭敬敬做了个揖,说道:“奶奶今儿来走走?”言毕,方才又向陆红姐行礼道:“姑娘也来了。”一面又吩咐店伙倒茶上来。夏春朝见店中热乱,便忙止了,说道:“都不是外人,就不添这份乱了。今年开张也将满一季,我今儿来一则是看看账目;二来前儿听铺里张福报说,新来了一批广东花胶。如今市面上鱼目混珠的也太多,我来瞧瞧货色。”
那夏明闻言,忙将夏春朝请入账房,亲自把这一季以来的账本捧出,请夏春朝过目。夏春朝盘账甚是老道,一目十行之下,不过须臾功夫已将三月账簿看罢。当下点头说道:“这盈亏记载确是不错的,看这流水出入,这三月里倒是比年前生意还更好些。”又笑道:“还是你夏掌柜经营有方,打理得道之功。”
那夏明忙陪笑道:“奶奶谬赞了,都是奶奶日常的教诲,咱们铺里做买卖最重信义二字,绝无缺斤短两、以次充好之事。奶奶年前谈下的两位客商,送来的货色极好。奶奶又有先见之明,年前便吩咐我等囤货。果然年节之前,各家为办年货,将各处干货行购买一空。待过了年,运河一时不能开冻,南边的货过不来,别家的存货也都所剩不多。这各大酒楼饭庄要开门营业,却是一日也等不得的,见别处不好买,便都到咱们这儿来了,这生意自然是好了。那些老主顾们还说,咱们这里货好又充足,可靠的紧。”
夏春朝浅浅一笑,说道:“做买卖就是这等,不比别人心细些,如何能挣钱?”转而又问道:“我原先吩咐的,你们可都照办了?”夏明心知她所问为何,连忙回道:“小的们都记着奶奶的吩咐,并不敢坐地涨价。”
夏春朝颔首道:“如此便好,目下不过是京中货物一时短缺之故,那些酒楼饭庄可都是咱们的大主顾。若是咱们为一时之利,胡乱涨价,不免要叫人说咱们趁人之危、利欲熏心。这京里仅这干货铺子就有七家,还不算那些挑担上京来卖货的,如若开罪了这些人,可就是把生意往旁人手里推了。”夏明连忙称是,夏春朝又问了些琐事,便要去仓房看货。
那陆红姐不通此道,适才在这里听他二人讲了半日的生意经,已大感腻烦。眼见嫂子又要往仓房去,知晓一时半刻也完不了事,便说道:“嫂子,你在这里忙着,我先到隔壁去瞧瞧。”夏春朝情知她在这里也是无趣,便说道:“你且先去,我一会儿过去。你若要买些什么,记在铺子账上就是了。”那陆红姐应了一声,就踅出门去了。
当下,夏春朝随夏明往库房而去。因目下生意忙碌,伙计往来取货不迭,这仓门便不曾上锁,只两个库管伙计看守。见二人到来,连忙打躬作揖。
夏明引着夏春朝进得仓中,就将各种货物亲自指与夏春朝看,又将前回二人所说的广东花胶取来。
夏春朝接过货物,打眼一瞧,只见那花胶手掌长短,宽不过寸余,肉身甚厚,色泽金黄,举起对窗一照,只见微光透亮。她打量了一回,将花胶递回,笑道:“这倒是上好的货色,我还是小时在家,父亲相与过几个广东来的客商,也曾卖过一时花胶,我故此见过。如今市面上,这样成色的好胶却是难见了。夏掌柜从何处进的货?”
夏明回道:“年前有个广东籍商人,原是来京贩货的。不想进了京却被一众帮闲地痞厮缠,镇日留恋烟花,竟将随身携来的银钱挥霍一空。那起人看他没了钱,自然一哄而散。那客商眼见到了年下,不止生意做不得,连着回家的盘缠也没了,无法可施之下便要将带来的一干货物贱卖,凑足路费回乡。这厮所宿客栈掌柜,与小的颇有些交情。小的闻得消息,连忙过去看货谈价。小的去后,一见这些花胶,知是好货,就留了下来。那客商因急着回家,价钱上也松动的很,容易谈了下来。饶是如此,小的听闻,这客商手中原该还有些上好的瑶柱、燕窝等好货。只是来晚一步,被人先买了去。就是这些花胶,满共也不过五十斤左右。”
夏春朝听得这一席话,不觉说道:“这般说来,这人倒是很有些好货。着人打听着,若是他再上京,就与他谈谈,再有好货且价钱合适,咱们就收了。”那夏明连忙答应道:“奶奶吩咐,小的知道。”
夏春朝见已无别事,因知晓这花胶乃是上佳的补品,有意孝敬翁姑,遂命夏明拣了半斤包起,她自家便往外寻陆红姐去了。
原来这陆家干货行间壁便是和祥庄,那陆红姐离了铺子便欲先行过去瞧瞧。才走到街上,恰巧见一卖花老妇提篮而过。她便叫住那婆子,与自己买了一对儿瑞香花,又替嫂子挑了一只牡丹通草。将花儿袖了,方才踅往那和祥庄。
这和祥庄乃是京城一百年老字号点心店,师傅手艺精到,配方连年修善不断,所用食材也一力求精,故而这和祥庄点心乃是京中一绝,甚而还出过几样贡饼。此店所出之大小十六件儿,更是京城人士八节六庆走亲访友必备之物。陆家女眷喜食点心,于这和祥庄自然偏爱有加。只因以往家道艰难,和祥庄点心价钱甚高,不过年下买上几样应个景儿便罢了,等闲却是吃不起的。待夏春朝过门重理家业,家中银钱宽裕,陆家便就成了这和祥庄的老主顾,每隔十天半月便要来此买上几样点心。
陆红姐走到阶下,只见店门前清清冷冷,唯有几个伙计进出,不觉心中生疑:听嫂子说起,这和祥庄平日里生意闹热,远非自家铺子可比,怎么今日一瞧却是这般景象?
她心中狐疑,正欲迈步进店,里面却走出一个粗布短衣的伙计,向她说道:“姑娘,本店今日不开张,明日请早。”这陆红姐早先在大德寺受了一场气,到此时尙不曾消尽,来买点心却又吃了闭门羹,又看这伙计说话不甚客气,登时就发作起来,指着那伙计鼻子说道:“你们不做生意,又开这店门做什么?!得客人上门,却又把人往外撵,商户人家,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伙计却又不是个十分耐烦的,说道:“姑娘这话却错了,我们开这门来也未必就要做姑娘的生意。店中今日当真是有事,我不过是好意出来提点一句,叫姑娘少走几步路罢了。我们今儿不做买卖,姑娘竟要强买不成?姑娘既说道理,这世间可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那陆红姐闻声更怒,两个言来语去就在门上拌起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