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研竹也是很多年后才明白哥哥的良苦用心——爹空有一张嘴,无德无能;娘徒有凶悍样,外强中干,若是他一味走仕途,只怕这个家都要撑不下去。
只可惜了他的满腹经纶。
“哥哥,咱们家如今也不缺吃少穿,你也继续考学吧,凭你的聪明才智,肯定能有所成的!”宋研竹劝道。
宋承庆神色一怔,随即摇头笑道:“我哪儿有合哥儿这样聪明。算命先生可说了,我是大富大贵的命……妹妹你不懂,经商也是一门学问,里头的门门道道可多了去了,能研究透了,咱们那才算是衣食无忧。等哥哥赚大钱了,就给你置办厚厚的嫁妆,绝不会比你大姐姐差!”
宋研竹瞧这一桌子东西,弱弱问道:“哥哥你同我说实话,你上一趟京师,能赚多少银两?”
宋承庆默默摇头,道:“朝廷对茶、丝等物管控极严,抽税极重,还有关口的衙役,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你若不给些好处,哪能过得去?更不说朝廷如今鼓励检举私自贩卖违禁品的,若是查了实属,检举者可是有赏金的……我一路北上,听了不少诬告的事儿,虽不至于坐牢,却要生生耽误上好些天。每过一道关卡便要扒一层油水,等茶运到京师,一斤茶也就剩下二三两,价格若不往上涨便是亏本。这些年,茶的价格一直往上飞涨,还不是因为这些酷吏……”
宋承庆碎碎念着,一歪头见宋研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惊觉自个儿说地太多了,失笑道:“我跟你一个姑娘家说这些做什么?”
宋研竹道:“怨不得如今越来越多人往水路上私自运送违禁品,只要成功运上一船,便是暴利……也怨不得水寇越发猖獗,人为财死鸟为食,皆是为了利!”
她眼睛忽而发亮,宋承庆吓了一跳,赶忙道:“妹妹可不许胡思乱想,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是走私被朝廷拿住,那可是要坐牢的重罪!我跑这一趟虽然赚得不多,比旁人却多上不止一星半点,更何况,我在京师时,舅舅也帮衬了我不少,只要我稍微勤快些,保你富足还有绰绰有余的。”他起身,赶忙换了话题道:“我瞧老太太那情形,估计这一趟金陵我也是去不成了,我这就同娘说说,合哥儿的拜师仪式得赶紧办了去,这可是件大事!”
说完匆匆忙忙走了,宋研竹瞧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宋承庆为人稳重虽是好事,可是在某些时候却显得过于刻板和保守,大齐的赋税又这样重,若是一味延续从前的做法,只怕再忙上半生,也只是个保本的命。
虽说有钱不是万能的,可是没钱却万万不能——如今这世道,走到哪儿还不是先敬衣冠后敬人?没了钱,英雄都得气短!只是眼下,还有什么生意能稳赚不赔呢?
宋研竹轻轻敲击桌面,眸子微沉。
赵诚运的事儿在府里闹了几日,老太太自那日听完宋盛远的话后,私下里抹了两把泪,当着大家的面儿绝口不提宋惜之。
宋盛远因受赵诚运波及擢升不得,正是懊恼万分的时候,得知宋合庆被朱珪收下门下,宋盛远顿觉看到了一线生机,那几日总催促着宋盛明备下厚礼前去拜师,金氏不紧不慢得备着,等备好那日,宋盛远特意看了一眼,不由的皱眉问:“朱珪好歹曾经是文渊阁的大学士,你若要拜师,只备这些礼,未免寒酸了些!”
宋盛明正要解释,金氏私下里掐着他的掌心,面上惶惶然道:“实在是耻于开口……大哥也是晓得我们的,夫君一向不善经营,能备下这些礼,已是倾其所能……”
宋盛远看看那些东西,再看看金氏垂着头的样子,心中浮上几分鄙夷,挥挥手道:“合哥儿拜师是咱们宋府的大事,你既有困难便该早些说出来,省得丢了咱们府里的颜面……罢了,余下的礼由公中补上便是。”
“如此谢过大哥了!”金氏忙上前谢道,一低头,嘴边浮上几分得意。
袁氏得知消息后,不免对宋盛远抱怨道:“她嫁入宋府时嫁妆足足有六十抬,即便是二弟不善经营,他们坐吃山空都能吃上半辈子。不过哭穷了两句,你也就信了?”
宋盛远白了她一眼,道:“你当我不晓得么!她要哭穷,我总不能看着她丢咱们宋府的脸面?再者说,如今她形势比人强,她的儿子能攀上朱珪,咱们若想翻身,还得借着合哥儿的名头结交朱珪!你若觉不服气,便自个儿争气些,也生个儿子!”
一句话戳到袁氏痛处,袁氏跳脚道:“我有什么不服气?我还不是心疼那些钱!她明摆着就是想占咱们便宜!”
“都说是公中的钱,即便她占便宜,占的也不是咱们一家的!”宋盛远反驳着,到最后冷哼一声,“从前府里不会下蛋的母鸡还是成双成对,还能做个伴只当掩人耳目,如今也就剩下一只了,等那只生下个金蛋来,看这只脸往哪儿搁!”
宋盛远的话里不带一个脏字,却让袁氏无地自容,袁氏冷哼一声,脸上现出几分阴鸷,“且不说她肚子里头是不是个带棒儿的,即便是个男孩,能不能顺顺当当生下来还是个未知之数!”
第64章 鱼蒙
没过几日,宋盛明和宋盛远特意选定了良辰吉日,带着宋合庆前去赤霞山上拜师。去之前,朱珪的夫人特意派人送了封信来,邀请金氏和宋研竹过府一聚。金氏收到信时受宠若惊,举着信道:“朱夫人可是当朝一品诰命,听闻她自来就不爱与人交往,为人冷淡得很。怎得今日却亲自遣人送来请帖?莫非合哥儿的面子竟这样大,朱夫人也喜欢他?”
金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宋研竹却猜到了七八分。拜师仪式那日,宋研竹特意换了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头发绾成朝云近香髻,斜斜插着两支银鎏金掐丝点翠花卉小簪。她平日穿着素雅,难得如此郑重其事地妆扮自己,待她站到众人跟前,宋合庆嘴都合不拢了,凑到宋研竹跟前上下打量,阖掌道:“二姐姐,你今儿外出可别乱跑,要是被人拐走了,我可会心疼的!”
“小嘴儿可真甜!”宋研竹摸摸他的头笑道。
因着拜师是件大事,多年前朱夫人同宋老太太也有一面之缘,宋老太太格外重视,临他们离开前特意来看看,见了宋研竹也是合不拢嘴道:“研丫头今日可真好看!见了朱夫人,记得替我问一句好。”
宋研竹连连点头,就听身后的宋欢竹郁郁寡欢道:“二妹妹可真是有福气,合哥儿出息,二妹妹也跟着沾光!”
看她样子又快要伤春悲秋地落下眼泪,袁氏扯了她一把,借机讥讽道:“研丫头这回可得记好了,今儿是你弟弟的大日子,可别再像上回一样咋咋呼呼,抢了你弟弟的风头……这身衣裳美则美矣,却多了几分轻浮,朱夫人毕竟见多识广,只怕瞧见你这身装扮也会不喜欢!大伯母也是为了你好,这身衣裳,能换就换了吧!”
几句话里字字嘲讽,金氏回身将宋研竹揽在怀里笑道:“今儿是合哥儿的大日子,研儿身为姐姐,不穿一身鲜亮为合哥儿多积些喜气,还要穿什么?大嫂说话真是逗趣,风头这玩意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别人不抢都得是别人的,有能耐,你抢一个给我试试?研儿,朱夫人还等着咱们呢,咱们走!”
金氏干脆利落地说完话,带着宋研竹上了马车。
宋研竹撩了帘子偷偷往外看,车渐行渐远,可是袁氏那张因为愤怒无法发泄而渐渐扭曲的脸她却看得一清二楚。一瞬间,宋研竹的心无比畅快起来,她扑倒金氏的怀里,搂着她的腰道:“娘,我发现你现在好厉害啊!”
金氏顺着她的脑门捋了两下,轻声道:“娘从前一心只记挂你们爹,让你们受了不少委屈,往后绝不能了……往后你哥哥经商,你弟弟做官,你爹爹再混个一官半职,咱家的日子就能越来越好,你和我再不用受旁人的腌臜气。”
宋研竹将搂着金氏的手又紧了紧,心底里渐渐变得踏实。
车一路颠簸,行到赤霞山越发显得人迹罕至,至路口,便有一家丁模样的人停马候着,宋承庆上前问路,那人行了礼,回道:“我家先生特意命我等在此处,为众位引路!”
宋承庆作揖道谢,那人翻身上马在前头引路,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朱珪住处。到大门后,男丁自下了马车,又有婆子引路,行了好一会,马车停下了,有人上前服侍金氏和宋研竹下马车。
宋研竹初初站定惊讶地不知所以:原来以为是云深不知处,却不知云深之处还有一处桃花源。若不是有人引路,她断然想不到这深山之处还有这样一处杏花林,此时正值杏花盛开,一片片的杏花连在一块,望眼过去,犹如粉色的云霞。阳光照射下,又如精心剪裁过去的冰绡,层层叠叠,些许添些胭脂色。
宋研竹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嘴里不由自主念道:“春风不肯停仙驭,却向蓬莱看杏花……”
身后忽而传来“啪啪啪”的击掌声,宋研竹应声望去,只见一个面目慈善的夫人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面带着微微笑,她的身后站着朱景文,瞧着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在宋研竹望向他时,微不可见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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