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劝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事,好与不好,还得两说。”便将许广汉夫妇二人迎入内厅。
待坐下后,张贺让了一盏茶,道:“现下孩子们都在此处,有甚话,咱们一并摊开了说。平君她娘,你也别太伤心,命里注定的,谁也改不得。”
许母向张贺谒了谒,道:“我女儿平君可怜呀,小小年纪便要做寡妇了,想到这样的苦楚,我这个做娘的便忍不住要为她伤心难过。”
“寡妇?甚么寡妇?”许平君一头雾水。
张贺拿手挡了挡,意为不同意许母的这个说法。他说道:“平君她娘,这可就是你的不是啦!平君只约许了亲事,并未过门,未婚夫婿过世,平君怎可称是‘寡妇’呢?再退一步,即便命途有舛,真有这么个万一,那也未必这一生都毁啦!说句犯忌讳的话,孝武皇帝之母亦是再嫁之身,普天之下的女子,有几个过得能有她顺畅?即便平君命数这处不好,他时亦不是没有出路的。”
许母眼中泛光,不再哭哭啼啼了,因紧握平君的手,道:“好女儿,好平君,你要争气啊!张大人之言必不会有差!”
张贺捋须轻松一笑,他瞧了眼病已,心说,病已啊病已,张伯伯能为你说的话可都说尽啦,这一时连老天都帮你,往后的路,便看你自己走啦。
刘病已从他们的对话中也听出了些门道来,因问:“这是怎回事呢?张伯伯,是内者令……”
他声音渐轻,话并未说完。但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愚者亦能听懂啦。
张贺与他心照不宣,轻轻点了点头。
刘病已便了然于心。
张彭祖在一旁干着急:“你们甭打甚哑谜呀!我一介‘武夫’,听不懂这些个!好好儿说话,吶?”
艾小妍敲他脑袋:“蠢吶!在座这么多人,个个都听明白啦,偏你不懂!”
这时,一直呆坐一旁,久未讲话的许广汉出言道:“平君,爹不得不告诉你,先前为你说的那门好亲事,已不成啦,是爹对不住你!”他面上虽稳,心里却很难过:“平君,昨天你们出去后,欧侯氏那边突然传来消息,报丧小儿暴毙而亡,至今不得原因,那……欧侯氏之子与你的婚约,也只得终止。”
此时许平君心里复杂极了,不知是何种滋味。
“爹爹不要难过,爹也想为平君找个好夫君,谁想会这样呢。”
“平君,你不懂,这事儿关乎重大,你尚未过门,内者令家的小儿子便突遭变故过世,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百姓人多口杂,说甚么的都有,你清清白白的好名声,就要这么给毁了!”
“那……毁便毁,女儿不嫁才好!”
“哎这可不行!”许广汉急得很:“怎混说呢?哪家的女儿是终生不嫁人的?”
许母哭哭啼啼闹了一阵儿后,便把许平君领了回去。刘病已一颗心也跟着去了,说话做事总出神、走神儿。
张贺便拿他凑趣儿:“病已啊病已,你的心跟贴平君脑门子上似的,你瞧,平君回家去了,你也魂不守舍的。”
刘病已憨憨一笑,复又拜向张贺——
张贺惊退:“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呀!皇曾孙,你拜老夫是为何?”他之后便不作“惶急”了,笑着说道。
刘病已仍恭恭敬敬向他行大礼,口中称道:“张伯伯待病已的好,病已没齿难忘!这一回,又为病已的婚事操碎了心。病已……病已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你该不会认为……内者令欧侯氏的小儿子,是我杀的吧?”
“……”刘病已摇摇头:“这当是不会。但他也的确去的太巧。”
“巧是巧,但与病已无关。这都是病已命里当有的。”
命里当有的……
有些东西是命中当有,有些东西是命中不该有的……比如说,天伦亲情,在刘病已的一生中,似乎是“不当有”之物。所以他自出生起便失了爹娘,无依无靠。
“命运”二字,多苦啊。挡也挡不去,改也改不掉。
几日之后,许家那边有了动静。许母亲自上门拜谒张贺。
张贺自然亲迎。为了病已也得亲迎啊!
才几日不见,许母跟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不再是病恹恹的,而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她笑着登堂入室,见了张贺便拜,口称有事相托。
张贺笑问是何事。
许母便道:“张公啊张公,有一喜悦须与你分享。”
“哦?”张贺好奇道:“是何喜悦?老夫最喜听别人喜事的。”
“这事儿还与咱们平君有关……”
“平君怎了?又许了人家?”一听到“平君”这个名字,张贺还是有些紧张的。
“哪能哪能呀!”许母连连摆手:“咱平君一时能许几个人家呀!”
“那是那是,”张贺笑道,“是老夫失言啦。”
许母喜滋滋地向张贺道:“上回触了霉头,老汉给平君订下的亲事原是好的,可那孩子不争气,还没等将新娘子娶过门便两腿一蹬,走了。这几日来,我们两口子日思夜想,为咱平君难过伤心,想着想着,心里头总不快活,便托了人去给平君算个命头来,你猜怎么着,给咱平君算出了啥?”
“难不成还能算出个‘母仪天下’来?”张贺随口道。心想还猜算命先生算了个甚么呢,那算命先生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他还能不知道算了个什么嘛!
“哎哟我的官老爷哎!这口气可真大!”许母道:“还‘母仪天下’呢!这咱平君可指望不上,咱也不求这个!只要平君能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的,我就心满意足啦。”
“……算了个啥,你倒是说呀!”
“哎哟你看我,我给忘了这茬啦!”许母笑嘻嘻说道:“算命先生说啦,欧侯氏家的小子命薄,撑不起咱平君带来的福气,便死啦。往后咱平君任配一个,他还得死一个吶!为啥?就因为咱们平君命贵呀!得找个贵人来相配才行。”
张贺捋须深思:“找个贵人来相配……贵人……”他踱着步,似在深想,过一会儿,向许母说道:“平君她娘,那你看病已如何呢?”
“病已?”
“是哟!病已是个好孩子呀!”
“唉,咱也没啥别的意思,就是咱病已那小身板子,他福气够吗?会不会被咱平君给……给那个啦?”
就像内者令家的儿子一样。
张贺解释说道:“应是不会的。我看目下能配得起平君的,也就只有病已一人啦。你想呀,他刘病已是谁呀?刘病已可是孝武皇帝曾孙!正儿八经的龙子龙孙,著过属籍的!他这身份还不够‘贵’么?若他都不合适,那你们家平君这辈子可就别嫁啦!”
许母飞快地在脑中过了过刘病已的模样儿,因说:“这娃娃模样倒是还可以,看着心地也善良的,就是……我还有一个顾忌。”
“你说……”
“他……他真能算‘贵人’么?若不成,莫害了他性命。”
“这个你放心,”张贺说道,“孝武皇帝的血脉,贵胄天成!普天之下除了当今陛下,还有谁比刘病已身份还高贵的?”
许母是个妇道人家,自己不太有主张的,旁人说甚么,只要听着有理,不像胡诌的,她便信甚么,不太追究的,为人挺好相处。
唉!可他张贺每说一句话,俱是胡诌的呀!
张贺立在庑廊下,目送许母离开宅邸。
他轻轻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心说,病已啊病已,我只能帮你到这儿啦,余下的事,你自己考虑吧。
刘病已不知何时来的,他悄悄地从张贺身后绕过去,恭恭敬敬给他行个礼,道:“病已多谢张伯伯!张伯伯此事成全了病已,病已便终身无憾了!”
“哈哈……”张贺笑着:“病已,话不要说得太满啊。”
☆、第51章 南园遗爱(22)
元平元年,京城风云诡谲。
长安表面上却仍然是曳地繁华。
贩夫走卒迎来送往络绎不绝,将长安内城塞成了涌流不断的活泉。偏生冒活水的泉眼子不知从何处来,找也找不见,一鼓作气涌送着漫溢而出的人流。
热闹的,嘈杂的,人声鼎沸的……一整日都闹不绝。这便是长安,普天之下最光辉最夺目的城池。
长安街头的百姓,也无疑是天下最富庶安居的百姓。
而他们却不知道,这样的平静与宁和,即将被汉宫高墙之内的诡谲所打断。
他们谦静和善又仁明无双的君王,命数未久了。
长安却仍是一派平静。
时年刘病已十八岁,同满城百姓一般,也是厚实城墙根下的一只蝼蚁。每日乏累,奔波于生计。
他是个奇怪的人,在旁人眼里看来,他的行谈总异于常人。比如,他虽微末,天子脚下无人置理,但到底是著过属籍的皇室宗亲,又有张贺肯帮扶,若自立,谋个一官半职的,总是不难。
但他偏不。
他混迹于长安市井,编篾为生,在贩夫走卒之间嬉笑怒骂,更奇的是,张贺对刘病已之言行却置若罔闻,有下者报,张贺也只是捋须笑笑,说一声“随他去”便罢了。
刘病已性格倒是柔缓不少,也开始变得爱笑,席篾之间抽腾出手时,便与周遭小贩说笑两句,仿佛他生来便是个编篾卖篾器为生的,这市井生活,不拘束而自在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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