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愿为我争,是不敢。一面是天子,一面是臣,明说不愿东宫“为臣”,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岂可逾矩?
君父并不爱我。这是我一早便知道的。
虚设的家宴行将退去时,太子哥哥再也忍不住,言谏称:“陛下当置思儿于何处何地?……我朝奉传嫡公主既已入宫,竟不封位么?”
“朕言事,尚不需要你来指点。”君父已有不悦。
可我那不怕死的太子哥哥竟不肯起,当廷长谒,以额抚地,言:“……公主思乃恭哀皇后许氏所出,与儿乃一母同胞,儿不忍胞妹流离在外,今幸得还珠掖庭,当拟封号,当归其位,当叩谒杜陵南园……”
我长跪,听不懂兄长在说什么,但君上的眸光却是一寸冷过一寸,冕冠十二旒遮了满额,旒珠下那一双眼睛直如凝了霜色,冷觑着东宫。
许久,才缓声道:“既这么,封‘敬武’,所居宜春/宫,即日徙。”
君上面上平波无澜,我不知内中有何深意,只觉是君上赏了东宫面子,东宫所奏,具准。
可太子哥哥却好似并不快活。
阿娘轻轻捅了捅我:“公主,谢陛下隆恩呀……”我一愣,却被太子哥哥阻了回来,他膝行数步,面丹陛磕长头:“父皇,宜春/宫所在乃上林苑,距掖庭甚远,父皇少去行猎,如此,岂非不可长叙父女天伦?”
阿娘眼里泪汪汪的,原是为这般。他们都懂。
是陛下厌恶我,便碍于东宫接回了我,亦是能丢则丢,丢得远远儿,自己瞧不见,心里也不厌烦。
原是这般。
我生来为人所恶,便是多年以后,君父赠我一句——“生而克母”,我亦无可辩驳。
生而克母。
那是敬武的命。
☆、第4章 雪满长安道(4)
君父已不愿再多言,守御太监已唱:“陛下御起——”皇帝折身而走,额前旒珠又发出一阵熟悉的簌簌之声。
他的玄色冕服,逶迤拖地,殿下朝臣恭肃跪:“恭送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
他那样威严,那样高高在上。朝上老臣鬓发已斑,却跪在我壮年的父亲面前,惕惕然,怊怊然。
君王威仪,初次见面,是他诠释于我的。
此一生,我未曾见他懼然戚戚的模样,却太多次,见过他凭栏著相思的场景。长安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君王,曾拟过一道天底下最浪漫的诏书,寻他龙潜时的一柄剑,君王念旧,谁毁他故剑,他便视谁如仇雠。
比如女儿敬武。
生而克母。
我再抬头,见兄长已半跪行至我跟前,他笑得温柔而叫人心安,他把手伸了过来,将我抱起:“思儿,父皇的上林苑,有很多很多的珍奇异兽!可好玩!你在宜春/宫待着,兄长一有空便去探你,好不好?”
“兄长,”我小声说,“我不喜欢这里……”
兄长一愣,眼睛里忽然闪过悲色:“我去求父皇,等你再长大些再搬宜春/宫,兄长也……舍不得你。”
“兄长,听阿娘和嬷嬷说,是你要接我回来?”
“不是,”他笑了笑,又摸摸我的头,“父皇也想念你。”
“那不能……”我不爱说话了。
兄长说:“思儿,咱们不说这些,我带你去谒中宫。”
“中宫是什么?”我仰头问。
“父皇的皇后,称中宫娘娘。”
“……皇后,不是咱们的娘么?”
太子愣住。我瞧得分明,他的眼睛里汪汪的,悬着无数的泪,仿佛只要略一抬眼皮,那泪珠儿便要涌了出来。
他待我好,我真不想他难过。便说:“兄长,咱们不谈娘娘,二丫饿了,二丫要吃云吞。”
他矮下腰,为我整理裙裾,宠溺地笑笑:“思儿,椒房殿有的是好吃玩意儿,兄长带你去!”又说:“椒房殿住着的是王皇后,并非咱们的娘,但是咱们要尊敬她——”
我随口胡问:“为什么?”
“因为……她是父皇的皇后。”兄长突然有点严肃了:“……她也待咱们好。”
中宫椒房殿,那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宫室。兄长说,这里曾是咱们娘的家。如果她还在,那也会是我和兄长的家。
自高祖吕后始,这里曾住着我大汉十一位皇后。我与兄长的亲娘,恭哀皇后许氏,也位列其一。
它曾经目睹汉宫十一位皇后从红颜至暮年,汉宫多少故事,老在椒房中。
能老在椒房的,算是福分,武帝皇后陈氏被黜长门,景帝皇后薄氏罢居昭台,近的说,刘奭与思生母,对君父有恩的许门之女,亦于盛年居椒房薨,椒房椒房,这二字亦成诅咒。
长乐未央,古来皇后,只居未央,不见长乐。
她是一个极好极温和的女人。我在椒房殿第一次见到她,便觉亲切,如果娘还活在世上,也许便和她一般。
椒房的宫灯退出两行,挑灯宫人身姿袅娜,盈盈列开,这宫灯是暗的,带着一点暖的温色。像山里飞起的团簇萤火,抓在手里,怕是也要化了呢。
火炉子烧得极旺,艳的火光,蹿过漆黑的炭,直要扑到膝盖上。我搓了搓手,将氅子松了松,兄长伸手来又紧上,笑道:“才有些暖意呢,便贪凉,冻坏你!”
我笑了笑:“兄长,你比二毛还要好!”
宫女子在兄长边上轻声:“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很快便来,此刻正梳洗。”
太子哥哥笑道:“自家人,繁文缛节无甚紧要。母妃还是这般周到。”
东宫生来温和可亲,宫女子在他面前便也不拘谨,轻笑着说:“娘娘一听太子携公主来谒,便高兴得不知怎么地,这会子哪能不盛装呢……”
他便笑着让了让,将我推至跟前:“这是敬武,你认认。”
那宫女子只打量我一眼,便跪:“婢子参见敬武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千岁永泰!”
我唬得一愣,太子哥哥却碰了碰我的手臂,笑着说:“思儿,你是嫡皇后所出公主,她们敬你,是应当的。”
未几,珠帘簌簌,打那里头便钻出来一个装束极华丽的宫女子,因向太子哥哥道:“皇后娘娘来了……”并不是生疏的唱礼,好似只是这么一点,让太子知道皇后已来便是。这么一瞧,东宫与椒房的关系,可算是好。
兄长谒了谒,道:“儿参见母妃,恭祝母妃千岁永泰,长乐无极。”
袖里挑出一双极好看的手,腕上戴翠绿,那手触着太子的一瞬,便稳稳顿住:“好孩儿,你来啦!妹妹呢?”
话才落,她便觑见我,真真是眼神胶着的那一瞬,眼眶里便蓄着泪了。“……思儿。”她唤我,她这么唤我。
我想,如果我娘还在,八年前生别,此一时再见,只怕也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神情。我突然有些动容,规矩也是有的,阿娘和嬷嬷教过我多少回——
因跪:“敬武参见母后,愿母后长乐无极。”
那是我刚学会的祝词,宫里的人好生奇怪,都爱这套虚礼。中宫王皇后一定听过无数回了,可就在我刚落音时,她瞳仁里有晶亮的光芒闪过——
略一动,眼泪竟攀满面颊!
“思儿……”
她是我的母亲,是我归汉宫后,除兄长之外宫里唯一对我好的人。
但她面上的欣喜只一瞬便过去了,她有些露怯地瞧了眼太子——
她是皇后,但却少见母仪天下的气度,虽疼爱太子,但有那么一瞬间竟让我觉得,她是有些怕太子的。
太子明是有些不高兴了。
这不高兴是冲我来的。
东宫没瞧我,却在对我说话,他缓声道:“思儿,咱们的母后,乃已入杜陵的恭哀许皇后,父皇的‘故剑’,父皇龙潜时便聘为妻子,她在父皇……和我的心里,无人能及。”便是话中藏着另一层意思:“思儿,你的母后,只有一个。”
原是这样。难怪王皇后这样温柔可善,已被君父颁诏奉为皇后,太子却仍称她“母妃”。
我跟在太子哥哥身后,怯怯喊了一声:“母妃……”
她应。一转身,眼角却擦过泪光点点。
这一晚,是我在宫里过得最快活的一晚。而后许多年再回想,仍是初入宫时这寒冬的夜晚,最暖。
王皇后待我极好。她与太子之间也并未有过嫌隙。除却“母后”这一声称谓,太子敬她爱她,对她百依百顺,她为皇后,待太子也尽了人母之责。
她抱着八岁的我,软声让提暖炉子的宫人再靠近些,呵出淡淡的暖气,蹭得我鬓前微痒。我缩在她怀里,只觉温暖,就像在长安街隅的老宅里,被阿娘和嬷嬷抱着。
这里,也曾经是我母亲的椒房。
椒房,椒房,以椒和泥涂壁,周室温且芳。皇后所居,其贵仪不敢视。我的母亲,君父的嫡皇后,薨于此。
皇后如仪,再显贵又何如,纵得君父盛宠如斯,终不过还是成了泉下冤鬼。
宫中多险恶,皇帝,我那威仪煌煌的君父,连他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在这宫中。
这多可怕呀。
他弃我如敝屣,却思我生母如醴。大抵世间冤冤孽孽,皆是如此,循回磨人。如果我无奉上谕,不从父命归去上林苑,也许我此一生都不会知道南园里埋藏的那个故事。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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