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她高兴地转身,面条还吸在嘴边儿,太子拿巾子给她擦了,笑道:“小思儿,兄长来瞧瞧你。”
“兄长最近怎三天两头往宜春/宫跑?不怕君父不高兴么?”
她心里虽高兴,但也不免为兄长担心。毕竟伴君如伴虎,一招一慎,便大不好啦。
“思儿,兄长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刘奭很高兴。
☆、第32章 日暮沧波起(6)
敬武挠头:“甚么好消息?”
她觉这一阵儿都无好消息了,临近母后忌辰,汉宫笼在一片惨戚戚浓雾中。君上不欢心,连带朝上重臣都如丧考妣。
“思儿可知,父皇过几日摆驾欲往杜陵去?”
“杜陵?”
敬武一激灵,那不是埋葬母后的地方么?她虽不上进,对宫中物事一无了解,但杜陵南园……这四字却像烫红的烙铁,碰一碰,便觉钻心的疼。
“杜陵南园?”她追问。
“是南园,”刘奭缓声答,“父皇哀思已久,往年凭栏相思,今年……却总算能亲往杜陵凭吊了。”
“兄长也去么?”
“兄长也去,”刘奭看着她的眼睛,道,“思儿也去。”
她唬了一跳,险些没站稳:“我……我也去?”
“是了,”刘奭道,“兄长为思儿求来的,父皇答应带思儿去。思儿可想念母后?”
“自然想的!自然想的!”敬武拼命地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糊了满脸。
“好思儿……这许多年,你受委屈了。”
敬武哭得不成样。
她……受委屈了……
自然是委屈的。这么多年来,父皇对她冷若冰霜,将她扔在宜春/宫,便不闻不问。每一年亡后祭祀大典,她身为嫡公主,从无一次是参加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太子:“兄长,可当真么?”
刘奭很仔细地为她擦眼泪:“好思儿,是真的,咱们过两日便随驾去杜陵,我向父皇恳求时,父皇微微皱眉,虽未言同意,但也并未反对。我求了好久,父皇不发一言,算是默认了。”他宠溺地哄她:“好思儿,咱们可以去看看娘啦。能和你一道去,兄长觉得很开心。”
她依偎在太子肩上,想及即将到来的祭灵诸事,便觉很紧张……又有些盼望。
她终于能够见到娘了。
兄长每言及娘亲,便郁结不快。
思儿也是……思儿也想娘。
娘在冷冰冰的地宫下,多少年了,早已化作朽骨一堆。若娘亲泉下有灵,当保佑父皇……切莫思念太甚,伤及自身。
那一天,她伏在兄长肩头,哭得不成样儿。
就像很多年前,在长安陋巷的家里,她被兄长接走,离开二毛时,她哭的那个样儿。
皇帝御行,一队车马浩浩荡荡,旌旗蔽空。
车马缀白,白幡衔着白幡,往长安街头走,泱泱似一条游动的龙。皇帝坐辒辌车中,微微闭目,额前玉藻随车马的晃动而轻摆……
他的长安,繁华入声。
他有多少年不曾走过他的长安啦。
生气活泼的长安夜市,光彩流动的上元街景,还有他的云吞面线子,他的平君……稠稠往事,一并如前世。
他还记得奭儿两岁,蹒跚学步时,平君抱他入市,采了鞋样子要与他做鞋子。奭儿很可爱,见人便笑,胖乎乎的小脸儿总掬着笑,谁见了都喜爱。小胖娃娃守在店门外,很乖,绝不会乱跑,待得烦闷了,便咿咿呀呀催他娘回去:娘——娘——走……
他爱奭儿。更爱平君。
他总想要个女儿。奭儿眉目清峻,肖似他。是那种男孩子的清峻,不免太过凌厉。他想要个女儿,他们的女儿,一定长得像平君。眉峰是清秀的,鼻梁小巧却挺翘,眼睛很大,晶亮亮,笑起来的时候,洒满星光。
他会有个公主,他的嫡公主,一定是普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儿。少时养于深宫,有平君教养,她会出落的善良而美丽,小公主方几岁时,他便要好好物色朝臣家的公子,乘龙快婿要挑好多年,平君的女儿,与平君一样美好,他为小女儿择婿,一定要选个他喜欢、平君也喜欢的公子少年。
他的嫡公主,不必再吃他曾经吃过的苦。
皇帝缓缓睁开眼,一滴清泪,不知何时从眼角淌下,沾衣欲湿。
繁华漫长安。
他轻轻挑起帘子,觑他的长安。
百姓们伏身跪下,山呼万岁。这震耳的声音在他脑中回旋,不断不停。
天下之人皆在贺万岁,他们喊——“愿陛下万年无极……”就像一次又一次在朝上所听到的祝祷与朝贺。
愿陛下……
万年无极。
他深觉痛苦。
万年无极……?因这江山,他失去了他的发妻,每一声“万年无极”都是对他的嘲讽与魇咒。
他并不快活。平君不在,他得万年无极,那便是在祝他得这万年的孤单!
今日谒陵,他在朝上明是宣讲谒孝武皇帝在天之灵,谒当年在巫蛊之乱中枉死的,他的父亲、祖父……
他是孝子。在“举孝廉”的汉室天下,他这榜样做的极好,无可诟病。
他有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满朝老臣皆知,陛下此番谒陵,并不为先祖,而是为当年受“产厄之灾”枉死的妻子。
他要祭一祭他的亡妻。
皇帝复又闭上眼睛,哀思满腹。
待天将擦黑时,皇帝御驾终于停在杜陵南园侧。
今夜驻跸,明天再行谒陵。
皇帝已入帐中歇息,从侍端来金盆滚水,为陛下擦脚过水。皇帝睡前有读书的习惯,因此尚不觉乏累,命从侍过完水之后便点亮宫灯,他就着灯光再读一会儿书。
直待有懒懒的困意袭来,便要睡了。
这时从侍却来禀,言太子来请陛下安。
皇帝笑了笑:“朕要躺下了,他却这时才来。”
从侍因揣圣意,请皇帝示下:“陛下,现下乏了,老奴请太子回去罢?”
皇帝的确乏累至极,拿书简轻轻敲了敲额头,打了个呵欠,但却拦阻了从侍,道:“难为太子一片孝心,让他进来吧。”
皇帝因谒陵事,近来容易动情,因闻太子入谒请安,便知这小子心中所想。太子前次请求他带上敬武谒陵,他原不允,太子好说歹说,他才默许。
这次谒陵,太子便将妹妹敬武也捎上了。现下这么晚来请谒,想必又是拖上了敬武公主,这小子是前世冤孽,尽爱做些违君意之事。
皇帝摇了摇头。
请谒便请吧,小丫头来便也来了,难得有此心意。
或许是他老了,近来善感了些,对一些从前忌惮之事,反少了敌意。
但刘奭却大出他意料。
他来请谒面圣,并没有将敬武公主也带来。
皇帝甚觉奇怪,反还试探他:“奭儿,就你一个人来啦?”
刘奭不说话,却跪地谒叩,每一个礼仪细节,都克制守仪,皇帝反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小子竟是要做什么?
这儿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平时教导皆托朝上股肱之臣,但奭儿所学,他都过问,总抽时间来亲自辅教。
因此他自信奭儿所想,他皆能猜着七分。
而今天这一次,他竟是……猜错了?
刘奭谒叩之后,便抬起头。一双眼睛通红通红,便瞪着皇帝。
“奭儿……为父没得罪你吧?”
皇帝只这么一个儿子是皇后所出,刘奭为嫡又为长,他自然十分疼爱。万所目离时,他便不当刘奭为臣,奭儿只是他的儿子,他最疼爱的儿子。
奭儿偶生气时,像极了平君的眉眼。
这样的儿子,他如何能不爱?
当下皇帝便好言问他,全无君上威严,私下里面对奭儿,他只是一个父亲。
刘奭一怔,便摇摇头。
皇帝再问:“你妹妹呢?”
从皇帝口里听得“妹妹”二字,刘奭讶异非常,当即抬了头,面视君王。
他便再摇了摇头。
“奭儿,你今晚怎地啦?”皇帝放下手中书简,看着他的儿子。
“妹妹没来,”刘奭抬头,也看着君王,“……这不关妹妹的事。父皇是该待妹妹好一些儿……”
“你教训朕?”皇帝笑着反问他。
皇帝倒并不是真生气。
“不敢,儿臣不敢的……”
皇帝耐不住性子了,因说:“奭儿,你若无旁的事,便回去吧,朕再看会儿书,便要歇下了。”
谁知刘奭不走,仍直愣愣跪着,想说甚么,却又语塞,那窘迫的样子,反把皇帝弄了个莫名其妙。
“儿子,你今日如何了?”皇帝皱着眉,缓站了起来,弯腰去扶他的奭儿。
皇帝毕竟疼这嫡长子。
“父皇……”刘奭硬挣着,并不肯起,再抬头时,唬了皇帝一跳,他满面泪痕,哽着声儿,哭不成调。
“奭儿,”皇帝见他这般,有些急了,因说,“你有甚么事,都可与父皇说,父皇都应你。奭儿……你从不这样的。”
皇帝有些心疼,他的儿子他自己知道,从来不会这般的,如今这样,想来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父皇,父皇……儿臣问你一句……”刘奭在他父皇的搀扶下,缓缓爬起来。皇帝连说:“你说、你说便是,父皇都会为你解决。”
“父皇,你对母后感情是为哪般?母后年青时薨逝,你便怀念她这许多年,若母亲那年幸度灾厄,年岁渐长,待儿臣与皇妹长大之时,母亲已老,华发两生,父皇,您还会爱她么?”刘奭伤心道:“是否真如他们所说的,美人侍君,色衰,则爱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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