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心说那彭祖尚未说亲呢,阿妍,还有……二丫子还待字闺中呢……
想着想着便觉有些赧然,因说:“病已总觉还小,书礼之中多要习学,若有亲事在身,只怕分了神,书也读不进了。”
张贺哈哈笑道:“傻孩子,古来只闻需先成家,后立业的,哪听得有‘分神’不肯上进一说?老夫便也是担心你家未成,不能无后顾之虑好好儿上进,这才着了急。若为你说好了亲,老夫之责已尽,往后,就全靠你啦。”
病已心忖,说亲亦不是不可,但总要说对了人罢?那何人为对,何人说不对了呢,他心中自然也有思想,但却不可说出。
那张贺如何能得知刘病已心中所想呢?
张夫人见病已这般迟疑,便当他不肯先撇了伙伴们去,一人先成家呢。便道:“病已呀,你也是不小啦,别瞧着彭祖尚未娶亲,有好日子顽呢。先说好了你,咱们便该操心彭祖啦。……女孩子成家更是早,先头我便听说,许广汉之女——喏,你想是记得的罢?便是你们一起玩的,那个许平君?”
刘病已听得张夫人提及“许平君”这名字来,心头便咯噔一下,也不顾了,急问:“许平君怎么啦?”
张夫人笑着,原以为自己激人之言起了作用,病已若知自小一起玩的许平君都许了人家,他自己便也会高兴去说亲事呢。因说:“前阵儿许广汉来家里,你张伯伯也在,便一处唠了唠家常,听许广汉说,他小女儿平君已许配了人家,满高兴的,过两年许是要出嫁了吧?病已,你瞧,人家快着吶……咱们也得抓紧着。”张夫人满面堆笑,正说在兴头上,也不觉刘病已脸色已变了。
“许……许了谁?”
张夫人笑说:“听说是许了内者令欧侯氏的小儿子,挺好的人家,与许家也算得门当户对,那天许广汉来家里,说起这事儿还笑得合不拢嘴呢!哎病已……病已你怎么啦?脸色怎不太好看?哎哟,孩子……”
刘病已摇了摇头,只觉头顶处一阵眩晕,空气窒闷的难受。而自己,额上贴着一层汗,又湿又潮,捂得他极难受……
谁也不知他心思,天下间竟无人知他心思了。
平君已许了人家,许家全家欢欣呢。没人陪他玩儿了。
平君以后只怕再也不会陪他玩儿了。
可他却不懂,平君为甚么不告诉他呢?这么大的事儿,平君怎么不告诉他呢?
☆、第27章 日暮沧波起(1)
昭台的春天似乎也要比别处来得晚些。
汉宫里,仆侍是踩低捧高的主儿,连带这时辰季候也爱踩着低处,逢迎高位子。
这不,满是好好的春天,别的院里鲜花都开啦,一捧一捧的攒在枝头,芬香的,甜的糯的,似酒酿盒子,吸一口,满肺腑的馨香。
这便是把春天也吸入肺腑了。
烂熳时节,春光明媚,谁不爱呢。
可偏偏敬武不爱。
她性子有些刁钻,不爱往阳光里头窜,偏喜欢阴戚戚的雨天,风吹秃了树,最好还带点阴冷,钻入骨子的阴冷。她便好裹一个狐裘,缩在角落里。
抖抖索索的,像只獐子。
她喜欢昭台,因这昭台的春天比别处来得晚些。也比别处更冷些。
她便可以提一壶梅子酒,裹自己的火红狐狸裘,窜溜在昭台的梁间瓦下。她觉得昭台宫里住着的那个女人,也挺好。
怪可怜的。
巍巍汉宫,恐怕只这别苑破败的昭台,霜色未褪。敬武提一壶酒,像只小狐狸似的,尽钻假山石林。
开了春,敬武长高了些,奶娘几番要抢下她的小狐裘,给换个新成色。她只不肯。奶娘又说尽好话,要将这狐狸裘改大些,穿了也宽松舒适。敬武颇为固执,也不肯改。气得奶娘直叫嚷:“这执拗性子,也不知随了谁!”说到这处,数落的话便戛然而止,——那是不能再说的,再说下去,便犯了忌讳。
敬武这性子,除了随君上、随恭哀许皇后,还能随谁吶?
哎!真险些儿犯了讳!
奶娘轻轻掌了自己个嘴巴子。
敬武远远地捂嘴笑,说道:“阿娘,我喜欢这衣裳,便不改啦,我觉得裹着暖和,好多年啦!”
好多年啦……
敬武走得远远的,转头却见几乎只能看出个囫囵影儿的阿娘正抬手抹泪,好多年啦……敬武在远郊上林苑,默默地,长大了这许多。
好多年了,她还是喜欢裹个小狐裘子。
因这狐狸裘子裹着……她曾窜街走巷,去找过她的二毛。她曾裹着这狐狸裘子,被打出生起就从未见过的太子哥哥,一把揽在怀里。她扑在兄长怀中,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记忆。
敬武舍不得。
敬武提了梅子酒站墙外,抬头见一枝红梅攀了半截身子出来,瓦上薄雪未化,白中缀着几点艳的红,似宫廷画师描出的一幅画,极好看。
果然昭台的春天比别处来得晚。
她立在门外,举了举梅子酒:“开门!”
好似那红梅能识得她的话一般。
辅首轻叩击。
待来人开门时,敬武已窜了进去。
“那个人起来了么?”
她称昭台宫里住着的那个人为——“那个人”。
她在。
敬武与她对案而坐。
敬武自幼长于长安市井,行为大喇喇,并无汉宫公主的仪态。她因将梅子酒往案上一摆,笑道:“喝么?冰冰凉凉,点个炉子喝,可痛快!也便是这时节才有这般好的梅子酒,——我阿娘存了雪在冰窖里,里外封好的,一层一层,密密实实,垒得这酒又凉又痛快!”
“你舍得给我喝么?”她笑问。
“也是奇了,”敬武道,“我带都带来了,你却这般问,我若舍不得,能带到你这昭台来么?”
“这性子我喜欢!不像磨磨唧唧的公主!”
“公主都磨唧么?”敬武撑额问。
“多数都这样吧……”
“唉,”敬武叹息一声,“难怪父皇不喜欢我。”
那个人忽然来了兴趣,问:“你父皇是怎样的人?”
敬武大喇喇挥一挥手:“那我怎知?打出生起就没见过他几回!兴许我兄长知。”
“刘奭?”
“你认得我兄长?”敬武有些惊讶。忽又一想,却更觉怪异,她兄长乃汉室储君,普天下除她父皇,便该是她兄长最受人尊敬,兄长之讳,民者皆需避。眼下这人却是谁,敢直呼她兄长之讳呢?
敬武这才想起,她与眼前这人虽相识许久,但却从未问过此人姓甚名谁。从前只觉脾性相投,能说来话,反正与她同困上林苑的,除昭台,也无旁人了。就当同病相怜么,常常来坐坐,也能消磨时间。
此时才惊觉,她对这人一无所知呀!
因问:“你怎直呼我兄长之讳呢?兄长之讳,普天下间皆需避,我也不敢说的。”
这人眼角恍露出一丝不屑,很快复转,淡淡道:“小公主,你可知昭台宫里住着的人,是谁?”
敬武摇摇头。从未有人与她提起过。
那人忽站了起来,双手支着案,一双眼直瞅敬武:“小公主,你父皇的皇后是谁?”她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敬武因说:“我父皇的皇后,自然是敬武的娘。”
“呵,”她冷笑,“你哪个娘?”
“自然是已故恭哀许皇后!”
提起许皇后,敬武满脸骄傲之色。因兄长曾说过,他们的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如果她还在,敬武一定会是最幸福的小公主。
当然,敬武知道,如果娘还在,父皇就不会记恨她,父皇也会疼她、爱她。她就不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孩子。
想及此,敬武的睫毛微微一颤,掩上了哀伤之色。
多可怜呐,没娘的孩子。
她坐敬武对面,目中却有挑衅之色:“你觉你父皇爱你娘么?”
那是自然的!敬武正要回话,却被那人一个眼神挡了回去,那人嗤道:“未见得!你父皇又不止你娘一个皇后!痴心君主?笑话!当年一纸诏书,唬得举天下皆为他寻一柄‘剑’,……如今呢?居椒房者,为谁?”
“王皇后。”敬武脑子还算清醒:“她也是父皇的皇后!兄长曾说过,咱们娘没了,父皇便封她为后,因她人好,她待咱们好。”
“你兄长还与你说过甚么?”她冷笑:“可曾与你说过,你父皇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一任君王,封皇后者三。这便还没完呢——你父皇春秋鼎盛,谁知何时还会黜王后,封李后、吴后?”
敬武真被这人说乱了头绪。封后为三?除了她生母许皇后与她初入宫时曾见过的王皇后,还有谁呢?
敬武掰着指头算,她父皇这人,除了待她差了点,其他错处,好像也未曾听说过,朝上诸臣爱戴,朝下百姓拥护,更甚者,当年“故剑”之事流传甚广,百姓因之更觉君王情深,爱戴非常。
她父皇哪里不好?
她看出了敬武的疑惑,因笑问:“你都不知?从无人与你说起过?”
谁会说呢?谁敢说她父皇的不是呢?
敬武道:“我觉着你今日有些不可爱了,我不想与你说话。”说着便要起身:“待你再变得可爱时,我再来寻你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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