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方眼睛一亮,一拍案几,“不错!”案几上的碗顿时蹦了老高。于氏唬了一跳,瞪了他一眼,苏定方已霍然站了起来,“这主意当真绝妙!我这就让他们试试去。”
于氏忙道,“慢着,慢着。又不急着这一时,好好说会儿话不成么?”
苏定方呵呵大笑,“你陪着她就是……”一语未了,就听屋外有婢女道,“夫人,裴明堂府的郑夫人来访。”
苏定方和于氏相视一眼,脸色都骤然沉了下来,苏定方皱眉道,“崔氏怎么来得这般巧?只怕守约那边也有了恶客,我先过去看看!阿罗,你带着琉璃到你屋里歇一歇。”
琉璃顿时猜到了几分,忙问于氏,“可是中眷裴的族人?”
于氏点了点头,“是武陵令裴安石的夫人,守约原先就是在他家借住过三年多,她出身荥阳郑氏的旁支,最是自高自大的,我实在不耐烦见她,你也不必听她的混话。”
琉璃摇了摇头,“她既然这样突然上门,多半是知道了我在这里,此次躲开了容易,以后还能次次都躲不成?她是守约的族中长辈,终归有见面的时候,若是头次便输了这气势,以后更不必说了。”
苏定方惊诧的看了琉璃一眼,点头道,“此言颇得兵法三味!也罢,今日你干娘也在,便陪你见见这客人,我也去守约那边看看,虽说这几年守约也能应付他们了,毕竟他的辈分在那里,有些话还是我去说更适宜。”说着转身便出去了。
这边依旧是罗氏出去迎客,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琉璃便陪着于氏走到院门口,果然远远的就见罗氏引着一个穿着镶银鼠毛缎面披风的妇人走了过来,近前才看见这夫人大约四十多岁,脸上的妆容看上去和武夫人宴客那日的极为相似,只是武夫人丰腮笑眼,她却是脸孔微瘪,一脸盛气,看起来更加别扭了三分。
于氏迎上了一步,“郑夫人倒是稀客。”琉璃也中规中矩的行了一个万福礼。
郑氏的目光老远便凝在了琉璃身上,此时正看着她的披风。琉璃的米色织锦披风看着素净,用的却是上好的蜀锦,加上头上戴的也正是武则天最早赏她的那支镂金片玉的蝴蝶步摇,一看便不是凡品。郑氏的目光顿时有些复杂起来:这些东西都绝不是于氏拿得出来的,难道那应国公府对这胡女竟也是极为重视?想到此处,她脸色略微缓了缓,也淡淡的向琉璃点了点头。
一行人进了上房,分宾主落座,罗氏转身到夹缬屏风后面,生起小风炉煮上了茶汤。于夫人也不客套,开口便问,“郑夫人匆匆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郑夫人倒也预料到了这一问,神色淡漠的道,“不过是拙夫听闻了一桩奇事,来找守约问一问,顺便也让我来问一声夫人。”
于夫人眼睛微眯,“敢问其详。”
郑夫人看都未看琉璃一眼,眼睛直视着于氏,“这几日,外面纷纷传言,苏将军给守约定下了一门亲事,那女方不但出身极低,还是个胡女,听来甚是骇人。拙夫是不肯信的,裴氏一族门庭高贵,从不轻许婚姻,守约更是中眷裴的宗子,将军一直视守约如己出,定然不会让守约做出此等辱没家风的不孝之事!”
琉璃看着郑夫人那张满是正义感的脸,突然只觉得自己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这种礼数周全的当着盲人骂瞎子的本事,一眼看见郑氏眼睛终于往自己脸上一溜,便向她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郑氏顿时便愣住了。
于夫人点头道,“郑夫人果然是一心为守约着想,我只有一事请教,说到荒唐,便是乞儿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守约又是家中唯一血脉,决计不能无后。怎么会有人几年以来任凭自家晚辈孤身一人,不闻不问,听说他好容易要成亲了,却急吼吼的要来兴师问罪,说他是不孝。难道你们裴氏一族的祖训,就是要断子绝孙才是孝道?却不知这是什么道理?”
此言一出,莫说郑夫人,连琉璃都吓了一跳,郑夫人指桑骂槐,那是仗着辈分和身份都比琉璃高出一截,于夫人却显然是毫不顾忌,郑夫人一张脸顿时就有些变了颜色,忙道,“于夫人此言差矣,我们如何不闻不问了,只是……守约有那么个名头在,说起亲来到底困难些,但也总不至于如此将就!”
于夫人笑了起来,“原来夫人也知道守约有那个名头,也知道他说亲不易,我这义女,好歹也是家中嫡长女,家里也是祖上封侯,五代为官的,才貌就更不必说了,你若觉得不好,不妨也找一个处处都比她强的来说给守约,什么偏房远支,父祖没有官身,什么记在正室名下的庶女,就不必提了,你看如何?”
郑夫人一时语塞,裴行俭的名声如此,谁家不忌讳的?还要官家嫡女,正经是名门大姓的人家,就算有这个心,也不敢有这个胆——有了卖女的名声,日后还怎么做人?可这裴行俭如今官运亨通,若让他再娶了正妻有了嫡子,日后那偌大的家产、宗子的位置岂不还是他家的?他家将族人害得如此,还能荣华富贵下去,哪里还有天理?想到此处,依然冷笑道,“所谓宁缺毋滥,守约还年轻,慢慢找总是能找到合适的。总不能贪图美色,胡乱找了妻室,他日九泉之下,他以何颜去见列祖列宗!”
于夫人眉头一立,冷笑了一声,“正是,我也觉得如今守约真是无颜去见裴氏列祖列宗,想他一门尽灭,只留下他这一根血脉,如今接近而立之年,却无妻无子,所谓亲族,眼里只盯着他的那点家产,逼死他母亲妻子还不够,还要到处造谣,一门心思让他绝了嫡脉,好夺那巨万之产、宗子之位,他若如了这些人的意,他的父兄那样一世豪杰,只怕绝不肯认这样的子弟!”
琉璃见于夫人的脸色便知她要发飙,却万没料到她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不留丝毫情面的话来,不由目瞪口呆。郑夫人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自然也曾听说于氏的名头,但几次打交道,觉得她不过是性子傲慢冷淡了些,因此也没放在心上,她这一世,何曾被人这样指着鼻子痛骂过,一时脑子一片空白,半响才腾的直起身子,说话声音都变了,“你说谁?谁要夺人财产了,谁要夺那宗位了?难道我们身为长辈的,见晚辈娶个胡女,辱没祖宗,说句话也不成么?”
于夫人断然点头,“当然不成!若这长辈也曾为晚辈操过一丝的心,说过一门的名门淑女,也算是有这资格来说如今这门亲事,若是不曾,自然便是居心叵测,一心盼着晚辈绝后,这种恶毒心思的长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郑夫人胸口起伏,恨不能摔脸就走,但看一眼于氏,又看一眼琉璃,咬牙还是坐了下来,“夫人,你也晓得守约是西眷裴的宗子,他娶的妻子,便是宗妇,难道堂堂西眷裴,居然让一个胡女做宗妇不成?”随即眼光冷冷的落到了琉璃身上,“我是宁可被世人责骂,宁可被冤枉致死,也绝不忍受要由卑贱胡妇带领着祭拜祖宗的这种羞辱!”
于夫人正想说话,却突然听见琉璃笑了一声,不由侧头看她,只见琉璃满脸都是笑容,“夫人好志气,琉璃佩服得紧,敢问夫人,您真是觉得胡女就这般卑贱,宁死也不能容忍胡妇在你之上?”
郑夫人有些愕然,但还是点了点头,“自然如此!胡妇焉配做我西眷裴宗妇?”
琉璃困惑的皱起了眉头,“既然如此,夫人却为何会让夫君在朝廷为官?”
郑夫人不由一愣,“你此话何意?”
琉璃轻轻的一笑,“夫人的夫君想来是早已为官的,不知那时的皇后是谁?夫人既然宁死不能容忍由胡妇带领着祭拜祖宗的羞辱,不知在冬至正日命妇朝会上,是否也是宁死不向胡妇下跪行礼?”
郑夫人这才想起,本朝前两任皇后都是地道的胡人,愣了半响才喝道,“你好生狂妄,居然敢拿自己与先皇后相提并论!”
琉璃依然微笑,“夫人说的是胡汉之别,又非尊卑之分,若说尊卑,琉璃与先皇后自然有云泥之别,若说胡汉,却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夫人若心里想的是权势富贵,又何必拿门庭血统做幌子?”
于夫人忍不住也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索性不再说话,只笑吟吟的看着郑氏。郑氏脸色发青,怒道,“你、你敢这般与长辈说话,好大的胆子!”
琉璃眨了眨眼睛,“夫人此言差矣,琉璃胆子极小,绝不敢身为大唐子民,一口一句胡妇卑贱,宁死也不忍受胡妇在上的羞辱。琉璃倒也有幸曾为当今圣上和武昭仪效力,得蒙两位厚赏,或许他日拜见时,可以请教一二。想来圣上宽宏,不会计较也未可知。”
郑氏的脸顿时由青转白,急道,“你、你胡说什么?我哪有对先皇后不敬的意思?你莫血口喷人!”若是前朝,太宗皇帝听到这话也就罢了,如今的圣上最是孝顺的,岂能容人如此羞辱他的母亲!
琉璃正色道,“夫人,你倒说说,哪句话是琉璃凭空编造的?”转头便问于氏,“阿母,琉璃难道听错了,难道那话不是郑夫人亲口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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