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妇人忙问,“价钱几何?”掌柜道,“自然明码标价,若是以上等生绢为底,便按本行上品的价格,一匹七百六十文,先付一半定金。”
琉璃迅速看了看墙上挂的样品,只见果然都标着等级和价格,下品是三百二十文,中品是四百五十文,并无上品,想来所谓上品是属于定制,需要重新绘图、制版,自然要贵很多。
琉璃并不回头,脚下却往那边移了几步,只听贵妇人道,“我家阿母最爱牡丹,贵行虽有一两样,却富贵不足,我思量着要做一块三色牡丹的夹缬做成披帛,店家可能先画出样子来?”
掌柜的声音带上了些为难,“牡丹却是花鸟中最难画的。某也需与画师商量,娘子若诚心想要,不如明日此时再过来。”贵妇人不由迟疑起来,“明日么……”
琉璃再不犹豫,转身微笑道,“小女子也最爱牡丹,平日无事时倒是画过一些花样,丈人若信得,我愿画个样子让夫人过目。”
掌柜和那个贵妇人都吃了一惊,贵妇人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眼,又疑惑的看了看掌柜。琉璃笑着微微屈膝,“我是此店东家的外甥女,自幼就学过绘制花样,今日还是头次来舅父的店里,相逢便是缘,且画个简单的样子,夫人不喜也无碍。”又向掌柜笑道,“可否借纸笔一用?笔要狼毫小笔,纸么,以熟麻纸最佳。”
贵妇人脸上露出几分好奇,歪头想了想笑道,“那就有劳小娘子了。”
琉璃早已看清,这妇人大约三十出头,丰肌如雪,秀眉细目,额头贴着梅花翠钿,身上系着六幅石榴长裙,挽着五晕银泥的披帛,当真就像画上走下来的唐代美人,难得的是眼神竟还有几分天真,更兼笑容明媚,让人看着只觉得心里发软。
掌柜原是有些迟疑,听到琉璃要了这两样东西,想了想还是转头吩咐伙计拿出笔墨纸砚等物,又空出半张案几,研好了墨。
琉璃提笔浅蘸毫尖,深深吸了口气,起笔在纸上勾勒起了缠枝牡丹图:以一朵复瓣牡丹和一朵单瓣牡丹的大花为主,背后是石竹和茶花。
她久未动笔,自然有些生疏,好在近来私下里也常常用木炭、树枝练手,画的又是她前世最熟悉的临摹图案,到后来便越画越顺。收笔之时,自己端详着也觉得有六七分满意,刚想说两句,却听身边一片彩声。琉璃不由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原来不知何时店里的人都围了过来,还有几个似乎是刚从外面进来的路人。
贵妇人拍手笑道,“小娘子果然家学渊源,这样随手画来就如此好看,勾上颜色自然更是华美,我就要这个花样了!”
另外一个贵妇人也道,“我想要一幅喜鹊登枝的新花样,不知小娘子可否也画上一个?”
琉璃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还未接话,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锣声,看热闹的众人顿时一轰而散。她不由唬了一跳,就听掌柜叹道,“今日不巧,怎么就到闭坊的时分了!”
那要牡丹花的贵妇忙忙的让婢女向掌柜付了定金,只道是贺兰府上的五夫人,要喜鹊登枝图的贵妇人却叹了口气,“我过两日再来,只望还能见到小娘子。”
琉璃默然行了一礼,心道,我比您更希望如此……却听身边有人沉声道,“四娘教过你画花样子?”
琉璃微微一惊,回头看见一个卷发深目、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自己背后,目光复杂的看着自己。她眯了眯眼睛,顿时想起,这名男子她刚来长安时就曾见过,当时他还支开别人跟自己低声哇啦哇啦的说了一通,但那时她什么都听不懂,只能装傻充愣的哭着不开口,这名男子似乎颇有些失望恼怒,此后再未见过——难道这就是自己的二舅安四郎?果然听得掌柜叫道,“阿郎来了?”
琉璃忙行礼:“舅父!”又回答,“阿娘在世时,曾教过女儿一些,儿也甚是喜欢,只是三年没摸过笔,今日让舅父见笑了。”——这话也不是撒谎,她曾在自己的房间里见到过好几支用得半秃的笔和旧颜料盘,也见过一两张画风精细的散花图案和几张抄写《女诫》的字纸,写满了齐整的小字。想来安氏曾教过女儿画画,说不定库狄延忠还亲手教过她写字,可惜自打她占据了这具身体,却再没机会去碰那笔墨纸砚了。
安二舅挑了挑眉毛,神色愈发深沉,咳了一声低声问道:“你找舅父所为何事?”
琉璃轻声道,“明日阿爷和庶母要把琉璃送到太常寺待选,儿实不愿为教坊女乐,只请舅父收留一夜,待明日午后选拔之时过了,儿就回去。”
安二舅顿时大怒:“胡闹!你那阿爷是油脂蒙了心么,那种地方也是好人家的小娘子们能去的?你这孩子也是,阿舅当日便让你回安家过活,若不是你哭着死活不应,又何至于吃这样的苦头!”
原来如此,语言不通果然害死人!琉璃心里一阵怅然,一阵暗喜,忍不住低声叹了口气。
安二舅看了看她,眼光又在琉璃刚刚画好的图样上面微微一扫,显然已下了决心,沉声道,“你且跟舅父家去,想住几日便住几日!”
琉璃低声应了,跟在安二舅身后往西市外面走去,收市的锣声依然在西市的上空作响,路边的店铺大半已经上了门板,路上只有稀稀疏疏行人,仿佛是魔法时刻已经结束,这片一刻钟前还繁华无比的土地迅速的变得荒凉起来。琉璃从袖子里摸出自己先前用细木炭在两张纸签背面勾勒的狩猎团花和穿花蝴蝶图样,悄悄揉成一团,丢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
第4章 人情难持 见缝插针
一出西市南门,穿过横街便是安家所住的怀远坊,与崇化坊只有一街之隔。安二舅一面走,一面问了问琉璃这三年来的情况,琉璃都斟酌着回了,既不多诉苦,也不刻意隐瞒境况的艰难。安二舅便问,“你日后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琉璃真正是期待已久,当下先叹了口气:“琉璃也不知道,如今也不过躲得一日是一日。”停一停又轻声道:“琉璃若能生为男子,还能到舅父的店里做个画工,倒也逍遥快活。”
安二舅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琉璃一眼:“你为何想做画师?”
琉璃怅然一笑:“约莫是自幼便爱,今日拿起笔来,只觉得重新活过来一般,若是能日日如此,这生也不枉了。”
安二舅点了点头,并没有立刻接话,琉璃的心不由慢慢提了起来,却听他忽然哼了一声,“你且安心在舅家住着,舅父绝不会让你去那种地方,某倒要看看,你阿爷那名门之后有何话说!”
琉璃心中顿时一喜,一颗心这才算真正落了下来,停了片刻还是道,“舅父的心意儿心领了,琉璃却怕真惹恼了庶母,就算躲过明日,她若劝唆着阿爷胡乱找户人家将儿嫁了,却如何是好?”
看见安二舅皱起的眉头,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若打听得不错,大唐的确风气开放,未婚男女可自相嫁娶,但多数人家还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出嫁女儿与娘家的关系远比后世密切,归宁侍疾甚至携子长住都不算稀罕。她的母亲安四娘就是因为自行择婿,没有娘家撑腰,当年刚怀上琉璃便眼睁睁看着库狄延忠纳了曹氏,死后更是嫁妆女儿都保不住!她也是反复思量后,才找上了早已断了来往的舅家,而不是父亲最怕的那位小姑——库狄家日后大概是靠不住的,她还不如和舅舅这边搞好关系,日后或许还能有个倚靠。
三年来,她吃过的苦头碰过的钉子早已告诉她,利益比感情可靠得多!而她今日所为,也不过是让这位舅父看清楚自己可以被利用的价值、乐意被利用的态度,同时也摆出了交换条件——帮她摆平那个家庭的麻烦。
眼见二舅沉吟不语,琉璃又轻声道,“舅父有所不知,如今儿家凡事均由庶母做主,不但几个奴婢都是庶母的心腹,外面也人人只道庶母便是儿家主母。要将儿送入教坊就是庶母的主意,琉璃三年来未出家门一步,今日还是千求万恳才能出门,能找到舅父已是万幸,只求躲过明日的教坊之选,日后是不敢想的。”
安二舅一愣,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是么?好得很!你且放心,舅父自有主意,定不会让你那阿爷与庶母拿捏你的婚事。”
舅父看来明白自己话里的重点了,琉璃不由松了口气,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说话间,两人已走过怀远坊正中心的十字路口,往右一拐,安二舅回头道,“到了。”
却见安家大门是面向南街而开,一间两架的门屋,虽无多余装饰,却也高大齐整。吩咐过应门的童子去与主母禀报,安二舅带着琉璃一路走了进去。里面是两进的院子,两边都是厢房,穿过中堂,后面有一处小小的假山,绕过假山才是正房,和库狄家一样是三间四架的构造,却敞亮了许多。
琉璃刚走到上房台阶下,门帘一挑,从里面走出三四个女人,打头的是个身形丰硕、眉目艳丽的中年女子,一头浓密的金发,先跟安二舅说了声,“外甥女要来也不早说!”随即快步走来拉住了琉璃的手,上下看了几眼,叹息道,“好些年没见过大娘了,怎么这般大了,果然是好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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