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看着这张最熟悉的面孔,琉璃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那脸颊、那眼角。这么多年过去,手指上的触觉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但那暖暖的感觉还是一样的,就像他这个人,他的温暖,从来都没有变过。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指,放在脸颊上摩挲了两下,眼里的柔和几乎能溢将出来:“你放心,我这回过去,虽是得不到什么封赏,却也不会有半分风险,而且日后就算在这边,大概也不会有人再来算计你们了。只是,你一个人在长安,到底会辛苦些……”
一阵东风吹过,天空里的雨云散开了些许,几缕淡淡的斜晖从云层里穿透出来,在阴霾的天幕下勾勒出一片清明的光幕,也把琉璃眼里的眷恋映照得愈发清晰。裴行俭瞧着她的眸子,好容易找回来的那些话晤,顿时又有些说不下去了。
琉璃却突然问道:“大唐的军营里,让不让人探亲,有没有随军的家属?”
探亲?随军?裴行俭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又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酸涩。犹豫片刻,他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琉璃眸子一亮,整张脸孔都仿佛笼上了一层雨后的清透阳光:“那就好!”
裴行俭心底愈发刺痛,却还是笑了起来:“只是如此一来,咱们还得赶紧给参玄找个能干的娘子才好,军营里可是不好成亲的。”
对啊,参玄虚岁已经十六岁了,在长安城,正是最标准的适龄青年。琉璃的心思顿时转到了这件大事身上,皱眉道:“我这两年也一直留心着这事儿,可还真没遇上什么合适的。先前乱哄哄的人来得太多,如今却又太少,往往还别有所图。这么下去的确不成。要不,趁着节假,我也出去走动走动,多相看几个?”
裴行俭沉吟道:“我问过三郎,他不喜骄纵、娇痴的女子,最好能有才有貌,聪慧明理,言谈行事要爽利,性情也要温柔大方一些。”
他们爷俩居然正儿八经讨论过这个事了?参玄同学的要求还真是……够全面!琉璃几乎失笑:“哪里去寻这么十全十美的小娘子?”
裴行俭却道:“你知道随我一同去西域的那位王都护吧?听说他家有个女儿,今年也是十六岁,不但才貌双全,而且极为明慧,十来岁上就能持家待客了。你不妨留心留心,若是合适,倒是两全之事,只是、只是她的母302-303亲……”
王方翼的女儿?王方翼她自然是知道的,出身名门,为人仗义,身世经历也颇有传奇之处,是裴行俭最欣赏的同僚。他家女儿若是如此出色,的确是一门合适的亲事。而且以裴行俭的性子,今日既然能提起此事,多半已考虑得极为周详,可他的语气却又怎么会如此犹豫?琉璃不由奇道:“她母亲怎么了?”
裴行俭叹道:“她母亲是上官家的长女,当年也是极有才名的,上官家出事之后,没几年就病死了。不然,王家有女如此,早被人踏破门槛了,又怎会待字至今?”
上官离洛!琉璃呆了一下,荚蓉宴上那个意态潇洒的青衣女子,在脑海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毫不犹豫道:“好,我会想法子去相看相看。”
裴行俭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爽快,疑惑地低头看了她~眼。
琉璃低声叹道:“我认得她母亲!”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再说,旁人不清楚,她还不知道么,武后身边如今最得宠的女官,正是上官家的孙女!
裴行俭的眼里也慢慢地浮出了笑意:“那就好。”
琉璃点了点头。若是—切顺利,等参玄成了亲,她就可以慢慢把这个家交到小两口手里,到了那时,无论裴行俭去了哪里,她跟着去,也就是了!
长长地吐了口气,琉璃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云层不知何时又渐渐变得厚重起来,那丝丝阳光勾勒的金色光伞,转眼间便支离破碎,再也照不亮远处那片阴霾的天幕。不过,照不亮又有什么要紧?她伸手挽住裴行俭的胳膊,在心里用力挥了挥拳头——不管在远处,在道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等着他们,只要他们能够一直在一起,那就好!
裴行俭顺着她的视线凝望了片刻,感受到琉璃贴过来的柔软身子,嘴角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只是眼底的那抹笑意却像云幕下的阳光一样,不知何时已泯灭在这个春日黄昏的沉甸甸的灰暗之中。
第十九章 闻捷忧宠 献俘惊变
金秋八月,路边的槐叶还未泛黄,北疆大捷的喜讯便随着西风一道吹进了长安。
琉璃闻得捷报,忙找人打听了一番,这才晓得,这一回,唐军是先败后胜,在副总管们擅自出兵又大败而归的情况下,裴行俭先用了一招最占老的反间计,让北突厥的两位叛军首领互相猜疑,又瞅准时机派出奇兵,一举端掉了对方的老巢。这般忽悠加暗算双管齐下,自立为可汗的阿史那伏念走投无路,只好捉了同盟、带着部下,声势浩大地投降了唐军。至此,北疆之乱彻底平定,距离裴行俭出发的日子,不多不少,正好是半年。
琉璃只觉忧喜参半:他什么都算到了,那接下来的事,也会如他所料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已是深秋九月,大军凯旋在即,琉璃突然又听到另一个消息:天子即将改元,而大将军裴行俭将在改元前两日献俘含元殿!
这一回,琉璃的下巴差点掉到了地上——改元也就罢了,当今天子原是有这嗜好,恨不得每年都折腾一回;可献俘,这可是正经的国之盛典!上一回搞献俘礼,还是总章元年李绩李大将军,也就是著名的徐茂公,平定高丽的那一回,一转眼已是十几年没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了。对于军旅中人, 这绝对是至高无上的荣光,永徽之后,只有苏定方和徐茂公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裴行俭是第三位。
等她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裴府的门槛已被贺喜者踩低了三寸。奴仆们少不得扬眉吐气,几个孩子更是欢欣鼓舞。然而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贵客,面对着满府烈火烹油般的欢庆,琉璃心里的不安却是一天天地加深,又不敢露出半分异样,只能愈发殷勤待客,笑脸迎人,外加处处约束着孩子和下人,只怕落下半点把柄。
战战兢兢之中,这一天,终于到了献俘的正日子。
裴行俭虽是几日前便回了长安,却一直在军营沐浴戒斋,操练军卒,为献俘做准备,大典结束后才能回家。对于裴府上下而言,这一日自然是真正的大喜日子;对于有心人而言,这一天也是套交情的最好时机。因此,早间的晨鼓刚刚停歇,裴府的各路亲朋好友便纷至沓来。琉璃虽是熬得脸都尖了,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酬着这些远近族亲和同僚夫人。
一轮秋阳渐渐爬上了树梢,裴府内院门前的两棵银杏被阳光一照,满树霜叶黄澄澄煞是好看,两棵柏树在碧蓝的天空下则愈显苍翠,给来客们又添了两个夸赞的由头。琉璃却是忙碌到没时间多看一眼。她这边刚刚接了一位族嫂进门,那边便有人来报:“相府崔夫人到了。”
听到这一声,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喜之色,裴炎原是去年四月入的相,今年七月便升任侍中。这侍中乃是门下省之首,和掌管中书省的中书令一样,是领袖群臣的正相。崔十三娘自然也和当年的崔玉娘一样,成了长安城贵妇圈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她待人接物却是愈发周到,裴家这边让报刚到,她就遣人上门恭喜过,昨天更是大早便递了帖子过来,说是今曰要登门道贺。
好几个裴家女眷热情地围了过来,要和琉璃一道去迎崔十三娘。琉璃推脱不得,等她带着一群人迎将出去时,崔十三娘已下了马车。日影透过银杏树叶照在她的丁香色满地绣银丝菊的缎面披风上,有如洒上了点点碎金,也给她那张依然秀丽的面孔添了几分喜怒难辨的雍容贵气。不过抬眼瞧见琉璃,她的脸上依然是绽开了一个满是喜悦的笑容:“阿嫂,恭喜了!”
琉璃笑着上前道谢,崔十三娘打量了她两眼,关切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阿嫂怎么倒是清减了许多?”
琉璃怔了怔,却也晓得她的性子,随口笑道:“人逢喜事不也格外忙?难得大伙儿肯赏脸,我就是再忙些也是欢喜的。”
崔十三娘展眉而笑:“正是,莫说阿嫂,便是拙夫当曰听到了阿兄的报,也欢喜得半夜都没睡呢。阿兄此番能平定北疆,献俘天子,不但是大唐之福,也是我裴氏一族的荣光。”
几位裴家女眷自然是连声附和,有夸裴炎心系国事的,有夸裴行俭马到功成的,有夸他们兄弟友睦、惺惺相惜的,更有人叹道:“裴相和裴尚书都是国之栋梁,就如这银杏翠柏,日后定然能让裴氏名声再添华彩!”
琉璃瞧了一眼门口两对大树,暗暗摇头。如今裴炎声势正旺,听说在朝堂上隐隐已是一言九鼎。都说官场如战场,这同族各宗之间又最爱比较,崔十三娘人缘再好,中眷裴这边也不是没人说酸话的,更有人暗示,只有裴行俭以十年选官的人望、三次大捷的声威回归中枢,才能压制住裴炎。可惜,等着看这一幕的人多半要失望了,皇帝和武后是不会给裴行俭这个机会的,再说都到这年头了,像裴炎这样位极人臣,难道又是什么好事? 唉,十三娘她……琉璃心中纠结,嘴里便道:“拙夫哪能跟裴相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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